“所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江允知真正的死因?”
宗一合目光嘲弄地看着她,像是看着将死的羊羔。
江折雪冷冷地回望他,神情冷硬。
他知道她母亲为什么而死,他说郑晚西也会因此而死,他看上去还期盼着她也会因此死去。
宗一合又自顾自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觉得自己为了面前应该乳臭未干的丫头大动肝火而不值。
不要着急,最可口的果实应该以最佳的耐心摘下。
他很快就能享受面前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的痛苦和妥协。
“你在寺庙的时候就和宣郁混在了一起吧?”
调整好表情的宗一合淡淡转变了话题。
江折雪依然冷冷地注视他,并不答话。
“现在别闹得这么僵,江折雪,”宗一合冲她微微一笑,“故事要慢慢说,谜底也应该慢慢揭开,这样才能让人有满足感。”
他用一种近似歌咏的方式不紧不慢道:“就像把利刃慢慢插入敌人的胸膛。”
宗一合转身回望墙壁上的那些神像,像是坚信他们站在一起,高举代表权力和胜利的利剑,审判站在下方的江折雪。
可江折雪对他这种过于花哨的反派发言无动于衷。
她冷漠而平静地看着他:“我和我母亲的事与你无关,我和宣郁的事也与你无关。”
“江折雪,你现在很想杀了我吧?”
“看起来你还没有老眼昏花到没救的地步。”
“但你在十年前就想杀我。”
宗一合看着江折雪微微皱起的眉,笑容淡淡:“你和宣郁的记忆被强制干扰过,当然不记得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十年前就因为宣郁想要杀了我。”
*
十几年前的宣郁和郑晚西的情况的确有所不同。
郑晚西被迫成为祭品,而他们妄图把宣郁变成无数加害者之一。
寺庙内,巨大的佛像端坐于前,十八罗汉环绕于侧。
夜晚的庙堂,唯有佛祖面前的莲花灯亮着一点伶仃的烛光,冷冷的月光从窗户破损的缝隙斜入,看上去就像寒冰。
宣郁静默地盘腿坐在正中,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写满藏文的卷轴。
他的后背上还有尚未愈合的伤口。
就在不久前,江折雪对着他背上的伤口流下眼泪。
他的情况与郑晚西不那么相似,但他们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质子,会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月光映照着宣郁面前的卷轴,照亮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白天慈悲的佛像此时却神情诡异地垂目看他,四周环绕的罗汉雕像怒目圆睁,在惨白的月光下竟然有一丝狰狞。
这样的环境似乎给人一种错觉——大殿之上宝相庄严的神明雕像,在夜晚来临后却化身为厉鬼。
宣郁闭了闭眼,他的嘴唇微动,轻轻默念出一个名字。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这座大殿上端坐的都是鬼。
他曾经顺着这座死寂的大殿慢慢观察,经幡,铃铛,连绵的莲花纹,还有满满一墙的唐卡。
唐卡是一种宗教绘画类卷轴,是藏传佛教中独特的绘画形式,多用明亮而浓郁的色彩描绘信徒眼中的神明世界。
它的颜料来源于传统的金银宝石,其中多见玛瑙、孔雀石、珊瑚和朱砂,这些天然昂贵的颜料能保证唐卡绘画在百年的时间里保持鲜艳的色泽。
满满一墙的唐卡,绘画着上千幅佛像,上千双佛祖的眼睛注视着面前仰望的宣郁。
宣郁在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久久站立。
他凝视着这无数张色泽艳丽的唐卡,像是被这华贵的艺术品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以至于最后不自觉抬起手,慢慢伸向画卷……
宣郁的手在即将触碰时停在了半空中,他的目光也凝聚在那个点。
他凝视的不是慈悲庄严的佛祖,也不是他身下绮丽奇幻的场景,而是那一块没有被颜料染色涂抹的地方。
那是“画布”空白的地方。
尽管没有颜料涂抹,这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空白却有着极其细密的纹理,像是分叉的树枝,又像是分流的河流。
这样的纹理存在于大地,同样存在于人的皮肤,树枝河流生长流淌的痕迹在人的身上浮现,于是生命就此开始。
宣郁微微俯下身,深深凝视着“画布”空白处的纹理。
这是人皮。
这是整整一墙的人皮唐卡。
人皮唐卡的制作过程无比血腥,它需要的不止是在活人身上活剥人皮。
喇嘛们会先迷晕祭品,摆出特定的祭祀姿势后用工具撬开祭品的天灵盖,从此处灌注大量水银来促进皮肉分离,随后从头顶向下,剥下整张人皮。
中世纪的欧洲盛行羊皮卷轴,好的羊皮自然也需要从羊身上活剥下来。
人们戏谑那时的羊最憎恶作家与宗教,作家创作的书籍需要记录在羊皮卷上,而基督教的《圣经》也需要大量的羊皮卷轴进行誊抄传录。
不会有人为那些剥皮的羊抗议发声,在人类眼中,它们都只是牲畜。
同样,在这群人眼中,人类也可以分三六九等。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把下等的人类牲畜抽筋扒皮,做成一张张华丽的人皮唐卡?
宣郁静静坐在寺庙的大殿中央,桌角放着一只小小的瓷瓶。
他不去看面前垂目的佛像,不去看四周的罗汉,不去看满墙的唐卡。
良久,他终于睁开眼,拿起桌角的瓷瓶,把瓶子内的药片尽数塞进嘴里,咽下喉咙。
痛苦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尽管宣郁努力用自己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额角还是不断泛出津津冷汗。
他最后甚至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抽搐,疼痛就像滔天的海浪将他席卷冲刷,他大概会死在海里。
迷蒙间,宣郁朦胧地睁开眼,眼前是被月光照耀的大殿,神像们怒目圆睁面目狰狞,垂目的佛像此时神情嘲讽,像是讥讽他的不自量力。
但好像还有一双眼睛,一双熟悉的黑色眼睛出现在窗外,正透过窗户破损的孔洞沉默地看着他。
是江折雪。
宣郁先是一愣,随后浑身僵硬。
某种比刚才的疼痛更加猛烈的情绪向他涌来,在即将把人逼疯的疼痛下他都没有屈服,此时他却感到无比窘迫恐慌。
江折雪看到了他刚才的痉挛抽搐的丑态。
隔着窗户,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沉默地看着他,连月光都无法照亮她的眼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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