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折雪……”
宣郁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月光倾泄如水,他眼前的场景也模糊而朦胧,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晰。
“吱呀”一声,江折雪推开了那扇木窗。
她就像无数次翻入宣郁的房间那样翻进寺庙的大殿,在周围一众神像的注视下慢慢走到宣郁面前。
他仍然躺在地上,模糊的眼睛努力仰视站在他面前的江折雪。
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看见月光映照在她漆黑的头发,染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江折雪轻轻瞥了一眼他桌上写满藏文的卷轴,随后环视整个大殿。
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宣郁一样,她的目光被那挂满整面墙的唐卡吸引。
浓郁鲜艳的色泽,瑰丽奇幻的画面。
唐卡上的佛陀在莲花和绸缎间伸出无数双手,像是要把她拉入神明的国度。
“别去……”
大概是看江折雪的脚步想要往那边移动,宣郁忍耐着巨大的疼痛艰难开口。
他伸出手,想要绊住她的脚步,捂住她的眼睛。
然后他听见江折雪的喃喃:“人皮唐卡。”
宣郁的身体再次僵硬,他勉强抬起头,只见她转过头看他,神情有些茫然。
“人皮唐卡,人皮卷轴,而你吃的是古经文里推断出了“不死药”,那种东西里全是重金属和有毒物质……”
江折雪俯视躺在地上的宣郁,声音很轻:“宣郁,你想死吗?”
听到她这么说,宣郁反而轻轻笑起来。
疼痛让他的大脑变得迟缓,他居然忘了她的母亲是江允知。
江折雪应该早就从她的笔记本里发现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见宣郁不答话,她也一时陷入了静默。
良久,江折雪再次开口,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不能不吃吗?”
宣郁这次挣扎着摇了摇头,轻声开口道:“不能。”
宗一合逼迫他从这些古老的藏传佛教文献中寻找早已失传的“不死药”。
这些记录在人皮卷轴上的古藏文早已没有文化的继承者,宣郁却能从大量文献中提取文字的出现频率,从基本的构字法出发,结合历史学和语言文字学倒推其中的含义。
他是世所罕见的天才,所以他才会被当成“礼物”送到寺庙。
宣郁可以破解出卷轴上藏文的确切含义,却不能真的给他们找到“不死药”。
所谓“不死药”,即“长生不老药”,各个宗教中都有它的影子。
雍正在晚年痴迷上了道教的仙丹,据说这种丹药可以延年益寿,帮助皇帝长命百岁,甚至“羽化登仙”。
道士们为了显示“仙丹”的与众不同,往其中加入了大量昂贵而稀有的成分,包括金银、黑铅、矿银,燃烧时又用到了白炭和红炉炭等。
这些成分正是现代所熟知的汞、铜、银等重金属。
宣郁从人皮卷上破解的只字片语也与此类似,毕竟人类对长生的追求永无止境。
他们把没有尽头的生命看作人生无上的追求,因此往通往“长生之路”的神药中加入了他们认为最为珍贵的材料。
也正是这些珍贵的材料杀死了他们。
宗一合逼迫宣郁推断“不死药”的成分,但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他。
所以他会让把每一份炼制出的丹药送到宣郁面前,让他最先服用。
宣郁不是没有尝试过抗拒。
他把瓷瓶里的药物碾成细细的粉末,尽数倒入了佛像前的香炉。
但宗一合在次日送来了一幅全新的唐卡。
上面用蓝靛、孔雀石、朱砂和云母等细腻地绘出了六道轮回图。
阎魔罗王怒睁着三只眼,怀抱代表着轮回众生之态的圆盘,代表着“贪、嗔、痴”三毒的鸽子、猪、蛇在外盘纠缠成环。
如此鲜艳的色彩,如此逼真的画工。
还有如此浓郁的血腥味。
宗一合站在他面前,淡淡笑着看他。
而他身后,僧人们把这幅新唐卡挂上那已经铺满唐卡的高墙。
宗一合看着他,唐卡上的阎魔罗王也看着他。
良久,宗一合轻轻开口,他说:“宣郁,这个人是因你而死的。”
那之后,宣郁再也没有抗拒过那些药品。
他安静又沉默地把这些送来的药吞下喉咙,在一众神像的注视下,在唐卡上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感受那几乎要摧毁他全部意志的疼痛。
杀人偿命,虽然他不是拿刀的刽子手,这也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神像看着他,唐卡上的神明看着他。
江折雪也看着他。
她微微俯下身,手指按上宣郁的手腕,在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抽搐后目光更深。
宣郁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春日里浮动的花香。
花香盖过了大殿的香火和血腥味,让他的大脑得以喘息片刻。
“没事,”宣郁轻轻开口,“我用量很谨慎,不至于死……吃点苦头罢了。”
这话让江折雪的目光微微颤动一瞬,像是玻璃映照着泠泠的月光。
而宣郁对着她微微笑着,就和平常一样,声音也是温和的:“回去吧,乖乖睡觉,把今天看到的都忘了。”
江折雪却静静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就像玻璃。
宣郁默默等了等,并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他刚想再开口,江折雪忽然弯下腰。
她和他额头相抵,宣郁可以闻到她身上馥郁的香气,像是他窗台柔软的栀子。
江折雪说:“宣郁,你是不是觉得你是罪人?”
闻言,宣郁闭了闭眼,好半会儿才轻声答道:“不是吗?”
江折雪并不回答,她冷冷地看着宣郁,忽然以一种完全称得上凶狠的力度咬上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不带任何暧昧的意味,就是最原始最残忍的猎杀,她的牙齿隔着衣服咬破他肩膀的皮肤,血液便丝丝沁出。
要是江折雪咬的是他的脖颈,宣郁此时大概会因为动脉出血而死。
但他并没有抗拒,反而努力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安抚,又像是安慰。
江折雪没有给他太多安抚的机会。
她伸手推开了他,随后站起身,擦去嘴角粘上的一点血迹。
而更多的血液弥漫在她的口腔,顺着喉咙向下,与她的身体相融。
江折雪的声音冷冷:“宣郁,如果你真的要信仰什么,不如信我吧。”
她居高临下看他,背后便是垂目的佛像,月光照在她面无表情的脸庞,而她的眼睛漆黑如玻璃。
“如果你一定要觉得你有罪,那就当我的罪人,我会帮你洗清罪孽摆脱痛苦。”
看着面前的江折雪,宣郁感觉自己停滞许久的心脏再一次搏动起来。
像是有万千飞鸟朝她飞去,而他是起点的湖泊。
“好啊。”宣郁轻轻说,眼泪从眼睛流出,顺着脸颊流淌在地上,“你就是我的菩萨……我的神明。”
那之后,宗一合再也没有把装着药品的瓷瓶送给宣郁。
意识到那些药送到了谁的手里,宣郁感觉自己更加惊慌。
江折雪对此却反应淡淡。
“你不是说你用量很谨慎,吃了不会死,最多受点苦么?”
“但你不能……”
江折雪表情平静:“我为什么不能?”
她合上手里的书,扭头看身后的宣郁:“如果你是罪人,那我也是,整个寺庙不会有人清清白白。”
“没有一把火把这里烧干净,我们就是共犯。”
她的目光回到手里的书,那是江允知从日本带回的。
是一本《城南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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