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天,她带着我逛了这座古镇。我站在标志性的雕像前,双手比“耶”,她拿着我的手机欢乐地给我照了几张相,然后把手机交给路人,请他们帮我们两个照了张合影。
多年以后,我几乎很少见到霍晓莹了,每每想起她时,便会看这次的合影。我们站在那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雕像的左右,她笑得很开心,我笑得很勉强。
我曾给我以后的爱人江小晨讲过霍晓莹。并不是江小晨看到我和霍晓莹的合影之后逼问我的,而是我主动给她看了霍晓莹的照片,给她讲述了这个坚强的姑娘的故事。当然,我善意地隐去了自己用望远镜窥视霍晓莹的情节,以及与霍晓莹有关的那些人名,我是指于行之和他的朋友们的名字。原因很简单,因为江小晨认识于行之和李讴歌等人,她从小就认识他们。因为,江小晨的堂姐叫江小鹿,就是霍晓莹所讲述她与于行之的故事中的那个江小鹿。
江小晨之于我,就像于行之之于霍晓莹,他们都是在最恰当的时间出现的那个人。我比霍晓莹幸福得多,我的结果是得到,而她所承受的是失去。
我忍不住想要提前说一些我和江小晨的缘分的事情。说起缘分,没有比我和江小晨更有缘分的人了。上面说过,江小晨的堂姐叫江小鹿,江小鹿的发小儿是李讴歌和于行之等人,所以,江小晨一直管李讴歌和于行之也叫哥。我和李讴歌是大学同学兼室友,要是按照江小晨的说法,我也需要管叫了这么多年“班长”的李讴歌改称为“小讴哥”,但是毕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依旧可以叫他班长或者昵称他为“傻逼”。如果说这层关系还不够硬的话,那么我会再抛出一层更加坚硬的关系。于周,我和李讴歌的大学同学和室友,他是江小晨的姨兄,亲的。于周的母亲和江小晨的母亲是同卵双胞胎,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说,江小晨和于周的血缘比江小鹿更近一步。之后每逢大小周女士的家庭聚会时(于周称呼他妈妈为周女士,称呼他小姨为小周女士),我不得不当着家长们的面,对于周的称呼从叫了那么多年的“大周”改为“哥”,对路晓露的称呼由“路晓露”改为“嫂子”,一旦离开了那个家门,我便会改回来,继续称呼于周为“大周”。我刚开始追江小晨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和李讴歌及于周的关系,后来在一次大学宿舍的聚会上,我把江小晨带去了。那次,除了我大感意外以外,简直惊掉了李讴歌和于周的下巴,因为他们俩也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学校以外,还有江小晨这条纽带。
米尔格拉姆的六度分割理论再度照进现实。
这些事情等稍后再说吧。其实我想要炫耀的是,我不仅和江小晨睡过觉,我还和她的两个哥哥也睡过觉。
我和霍晓莹逛这座古镇的时候,距离我认识江小晨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离我的幸福还有两年左右的时间。可是,通往幸福的道路,往往是昏暗的,是坎坷的,是血淋淋的。
回到北京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这一天很疲惫,霍晓莹说她没有食欲,也不想看书或者看电视,只想尽快洗漱一番,躺在床上闭好眼睛。
等到霍晓莹回屋休息之后,我也洗漱一番,回到自己的屋里。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爱上江小晨,我只知道霍晓莹很快就会离我而去。一想到霍晓莹即将搬走,我就很难过。我知道自己挽留不住她,她说过自己来北京的目的是想在茫茫人海之中“偶遇”到于行之,虽然直到马上就要走了也没有实现愿望,但是她无法再继续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她口称的“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了。我知道,对于她来说,也许见于行之一面确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她如果能见到于行之一面,或许能弥补她的一些遗憾吧。
我猛地坐起,暗暗做了个决定:我要在不告诉她的情况下,把她带到于行之家附近,至于能否见到他,就要看缘分了。
31
芒种那天早上,我正在梦中焦急地寻找着厕所,忽然听见门被敲响了,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赶紧起床穿衣服,拉开门后顾不得霍晓莹在说些什么,小跑至厕所。开闸之后,尿道上游的膀胱瞬间释放了压力,我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了两下,非常舒爽。
“哎呀,万幸你过来敲我门了,要是再晚一点儿就遭了,我好多年没做过找不着厕所的梦了。”我洗完手,从厕所出来,对霍晓莹说。
“都这么大人了还能尿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我发现她已经穿戴整齐,这让我情不自禁地认为,霍晓莹就要走了。是的,她已经从实习的公司离开了,这也许是她在我这里的最后一个周末了。想到这些,我悲从中来,我很舍不得她。霍晓莹是第一个给我带来“家”的感觉的姑娘,那时我看不到未来,我不知道会不会还有这样的姑娘能走进我的生活。我又开始悲观起来,这种情绪一旦迸发,便很难克制,而且轻易就会爬到脸上。
霍晓莹很快便捕捉到了我的表情,她解释说:“哥,之前咱们不是说过吗,要去看看爸爸妈妈呀……今天去吧,我看外面阴天,不晒。”
我想起来了,我们去天津的路上,她曾提议过,等到有空闲的时候,会陪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爸爸妈妈。
“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我努力笑了笑,尽量表现的不那么忧愁。
“你去换衣服洗漱吧。”她坐到沙发上,顺手拿起一本被她放在沙发背上的书,那是一本《巴黎圣母院》,我连第一章都没有读完的书。
我很快洗漱完毕,并且迅速穿戴整齐。霍晓莹见我准备妥当,便放下书,站了起来,背上自己的小挎包。
我父母的墓地在我家更南的一个地方。我开车和霍晓莹拐进墓地偌大的停车场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了细密的雨。停好车,我让霍晓莹先别动,然后我下车,从后备箱里找了两把雨伞。
平常的日子里,墓地的活人很少。今天不知道是好日子还是孬日子,我们没有遇到下葬的逝者,只有收拾垃圾的工作人员穿着雨衣在一排排墓碑前游荡,偶尔将一些垃圾扫进簸箕里。墓地的销售人员都蜷缩在他们的办公室里,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倒霉的雨天出来遛达。
霍晓莹打着伞,扭头问我:“哥,这里有卖花篮的吗?咱们决定的太突然了,什么也没给爸爸妈妈准备。”
我看着霍晓莹诚恳地样子,心中一阵酸楚。我一个亲儿子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她一个与我父母从未谋面的外姓女子居然想得那么周到。
我指着一排工作人员的办公区域,说:“那边应该就有卖的……我去买吧。”
她拦住我,说:“我来买吧……你以后总能来,我就不一定了,我是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现在,我不光心中酸楚,就连鼻子都酸了。说实话,我和霍晓莹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仅仅只有口盟的兄妹之称,她竟然会如此重视我们之间的这种“亲情”。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每每想到会与霍晓莹分开,我就会难过不已。
花篮有大小之分,大的一百元,小的六十元。霍晓莹没有犹豫,直接从钱包中掏出一张红色钞票,交给了售货员大姐,并且从她的手中接过一个大花篮。花篮确实有些分量,中间是十数支白菊花,外面一圈是十数支黄菊花,不过要是去花店购买,绝对无须花费一百元。
“您这纸钱什么的怎么卖?”霍晓莹看到一侧的柜子上还摆着各式纸钱冥币。售货员大姐说了不同种类纸钱的价格,霍晓莹又掏出一百元,让售货员大姐帮她把各种纸钱冥币都装上一些。
“都赖我,”出了售卖区,霍晓莹叹了口气,说,“要是昨天想到就好了,还能准备一些水果点心什么的……唉,我真是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我听她这么埋怨自己,莫名有些心疼。我说:“我爸爸妈妈不是那种特别事儿的人,咱们能来看他们,他们就很高兴了……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平白无故收了这么一个孝顺的干闺女,嘴唇子早就咧到耳朵根儿了……”说到这,我又难过起来。因为我想,两堆骨灰怎么会有情绪呢,他们又是如何让自己笑起来的呢。
霍晓莹说:“哥,你不要难过了,他们在那边一定会知道的。”
我看了看她,她抿着嘴,肯定地点点头。
我们穿过无数逝者的居所,来到我父母面前。他们合葬在一起,花岗岩的墓碑上刻着:先考江大成、妣张雪梅,子江乐敬立。之后是生辰日期和逝世日期及立碑日期。
墓碑和供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但是还能看出有鸟屎和泥土混杂的痕迹。我将霍晓莹买的花篮放在一边,想要找东西擦一擦墓碑和供台。霍晓莹从包中拿出湿巾包,抽出几张,递给我一些,然后蹲下,缓缓擦拭起来。我见状,也赶紧蹲下和她一起擦拭墓碑。
霍晓莹很认真,我能看出来她在用力抠着已经粘住的鸟屎。我说,我来吧,这可能不太好擦。她低声说,你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去擦别的地方吧。我听了她的话,转到墓碑后面。由于墓后有一棵树,所以那里干燥一些,鸟屎几乎没有,但是浮土很多,我擦了一遍,浮土变成了泥,于是我又向霍晓莹要了一张湿巾,认真擦拭干净。
在细雨的加持下,我们很快就擦干净了墓碑和供台。我把花篮放到供台上,霍晓莹对着我父母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我赶紧陪着也鞠了一躬。这一瞬,我差点发笑,因为我忽然觉得,这好像是我在陪她来给她的父母扫墓一样,事事都是她来牵头,而我,则像一个陪衬品。我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以这个念头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便再次被哀伤包裹住了。
我对着父母的墓碑说:“爸爸,妈妈,我们来看您们了,我给您们介绍一下,这是霍晓莹,是我的妹妹,是您们没见过面的干女儿……”
霍晓莹再次鞠了一躬,淡淡地说:“爸爸妈妈您们好,我是霍晓莹,你们并不认识我,是我哥江乐替您们认下的我,我和江乐哥同命相连,我们都是在最好的年纪失去了妈妈,江乐哥还失去了爸爸……在失去你们之后,我们迎来了迄今为止最为迷茫的时段,我想江乐哥也是一样的……我刚刚得知失去妈妈的时候,真的是伤心欲绝,以前读过那些关于思念母亲的故事或者诗歌,在那时全都涌上心头,也让我在一瞬间读懂了那些作者们的心路历程,我与江乐哥不同的是,我还经历了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我曾经自暴自弃过,甚至想到过死……转变思想意识的过程真的很难,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是舍弃,舍弃那些自己曾经爱的,舍弃那些自己一直迷恋的,舍弃那些以为会陪伴自己一生的……(此时霍晓莹已经将举着雨伞的手耷了下来,伞顺势掉在了脚边,雨水一下就打在了她的脸上,与她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我赶紧靠近她,把伞遮在她的头上,避免雨水继续打湿她)妈妈,你知道吗,只有一个人真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只有当一个人因为伤病而无法离开床的时候,才是他能够认真去思考各种虚幻的意义的时候,在那看不到边缘的时间里,我思考了很多,比如我为什么活着和我为谁而活,以后我应该如何生活,我未来的目标是什么,我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应该如何接受别人看待我的目光,我该怎么去面对那些即将可能会同情和嘲笑我的人,如若有人看不起我,我又该怎么去回应他们,什么是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我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又是什么样的等等,等等……妈妈,就是这些看起来虚头巴脑的问题,真正困扰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不过我现在都已经挺过来了,我已经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当然,我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我相信,我的答案一定是最适合我的……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知道,我是给自己活着的,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么我终将还是为别人而活,这就与我总结出来的答案相悖,所以,我选择坚持自己的想法,让那些牛鬼蛇神见鬼去吧……妈妈,我看到过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我的思想有了非常大的转变,这句话是‘此时正当修行时’,这七个字让我豁然开朗,我知道,一切苦难都只是暂时的,即使未来没有光明,难道还会比已经经历过的创伤更加糟糕吗?不会的,我知道,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走过了谷底,以后的路途即使有坎坷,我也不会再跌进悬崖……(霍晓莹用手背擦拭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转而努力微笑起来)爸爸妈妈,江乐哥现在已经学会做饭啦,你们放心吧,他不会让自己饿到啦,他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以后一天会比一天更好的,他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说完这些话,她缓缓后退一步,再次对着我父母的墓碑鞠了一躬。
我知道,霍晓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真的把我的妈妈当成了她的妈妈。霍晓莹一定是没有当着她爸爸在她妈妈的墓前说过这些话,因为她不想让她爸爸伤心和难过。她经历了一系列的创伤,让她从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女战士。
空中飘着的细雨,宛然是上天为了加深我们对母亲的思念而特意为之的。放眼望去,这片墓区只有我们两个人是站立着的,其他“人”都是静静地躺在地下。小雨淅沥沥的,空气中的湿气很大,在阴天的加持下,显得雾蒙蒙的。目光所及之处,就像格调暗淡的电影一样,气氛凝重、怆然,世界上似乎只有黑色的墓碑,墨绿色的苍松翠柏,灰霾的天空,雾霭的水气,以及我和霍晓莹。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鸽子,落在我父母的碑上,转动着小眼珠看着我们。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在雨天里见过鸽子,这种鬼天气是会加重它们飞行难度的。我觉得,它恍若载着某类特殊的灵魂,落在我们面前,好似要传达给我们某些东西,亦或是肯定我们的某些行为或言语。它咕咕地叫了两声,点了几下头,然后拍打了一下翅膀。我以为它会掉落一些羽毛或者什么给我们留作纪念,但是并没有,它一下子就飞了起来,围着我们转了两圈,飞进淡淡的雾中,一转弯,不见了。
霍晓莹的话仿佛并不仅仅是说给她自己和母亲们的,而且似乎还在指引和点化我。霍晓莹就像神明安排到我身边的天使一样,在我孤独和无助的时候,悄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指导我的生活,增加我的生存技能,调动我的积极性,温暖我寂寥的灵魂。我很庆幸,在我颓然的时候,遇到了我的这个“妹妹”。我一直都记得她丢失钱包的那个夜晚,抱着唯一的希望走向我时含蓄的样子,我仿佛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的眼中充满了乞求和渴望。于是,我们就这样真正的相识了。
其实,我并不是她的救命稻草。恰恰相反,霍晓莹是我的救命稻草。她不仅拯救了那时没有人生方向的我,她的精神更是在日后挽救了日益堕落的我。
在焚烧纸钱和冥币的炉子前,她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妈妈说过。果然,与我想的一样,我现在已经很了解她了,她已经真的像是我的妹妹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