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一丝云彩也无。
阳光落在挺拔的香樟树上,光影错落。
办公室里冷气开的很足,秘书添了几次茶水,时间已近五点。
郝书游站起来,笑着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周琅,一起吃个晚饭?”
“好,就在附近吃点。”
周琅站起来,抚平衬衫衣摆上的细微褶皱。
助理乐城提起公文包,先推开门。
她跟郝书游师出同门,郝书游是大师兄。只是她跟着老师学画时,郝书游已经在北方的永州大学任教,两人很少见面,但交情不错。前不久郝书游调到宁大艺术学院任院长,碰巧她也回了国,于是约了今天见面。
郝书游穿着藏青色衬衫,清瘦挺拔,笑着打趣她:“听闻周总上副画作拍卖出了百万高价,不知道最近有没有新作?”
周琅语气懒懒:“大师兄,你就别损我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最近没空,好久没画了。你也别跟老师告状,省的她老人家要骂我只知道做生意,一身铜臭味。”
郝书游笑着摇头:“你这顿骂迟早逃不掉。怎么样,答应我过来做客座教授和名誉副院长,到时候挨骂了我替你求情?”
他新官上任,很有想法,一边外聘知名画家过来做客座教授,一边在学院内部进行人事调动。
周琅失笑:“得,行行行,你都说几次了…反正也就是挂个名的事情。我先申明,课我只上一个学期,行政事务我一概不接手。还有之前说的捐赠…的…”
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住,她笑意凝固,视线落在半空。
迈出的脚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周琅?”
周琅没说话,往旁边走了两步,停在学院教师栏旁,仰起头,一字一顿:“纪-绣-年?”
照片中的人站在阳光下,明眸皓齿,笑意温柔。
郝书游走到她身后:“怎么,你认识她?”
周琅没答话,声音有些哑:“教授?”
郝书游点头:“嗯。纪教授先前在国外做访问学者,前两年回国的。你们认识?”
周琅眼眸微眯,唇角紧抿,瘦削下颌的线条异常紧绷
。
空气中似乎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意味。
几秒后,她低下头,语气很淡:“以前认识。”
再开口时她声音如常,情绪收敛的很好:“之前说的捐赠,既然要捐赠,就捐赠一栋楼好了。乐城,你记下这件事,跟郝院长的秘书保持联系。”
助理乐城下意识睁大眼睛:“…好的,我知道了。”
郝书游忘了问她刚才为何反常,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这件事上:“一整栋楼?周琅,之前只说捐赠一些设备,你怎么忽然变了主意?”
周琅挑了挑眉,手别在背后往前走,尾调拖的有些长:“钱多,任性,不行吗?”
郝书游忍不住摇头,他追上去:“周琅,这不是小事,不要想一出是一出。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国外挣了不少钱,哪怕明川房价不高,但一栋楼要花的不是小数字……”
周琅笑得漫不经心:“没有想一出是一出,学校里那么多栋楼都是校友捐赠的,提升企业社会形象,回报母校,不是很正常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下了楼,郝书游还要再劝,周琅站在车边:“好啦,你也别说了。对了…大师兄,我不跟你一起吃饭了,忽然想起来公司还有事,先回了。”
郝书游叹气:“好吧,我也想起约了学生吃饭。这件事,下次见面我们再详谈。”
周琅嗯了声,挤出一点笑意,挥了挥手:“回见。”
郝书游低声又说几句话,朝乐城一点头,才转身往回走。
周琅笑意渐淡:“乐城,钥匙给我。我今天不去公司了,你也回家吧。”
乐城没问她为什么忽然又不去公司,上前为她打开车门:“周总,您刚刚说的事情,我做好方案再给您看?”
“再说。”
乐城没再说话。
他还以为她早有计划,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临时决定,这根本不像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周琅朝他点点头,关上车窗,发动汽车,油门猛地踩到了底。
下一瞬,黑色宾利如离弦之箭,驶离宁大。
-
周琅刚回明川不久,买了城南的一栋别墅,暂时住在那边。
宁大
在城北,刚好一南一北在对角线上,距离很远,开回去要一个多小时。
没想到正赶上晚高峰,路上堵的厉害,长长的一条车龙缓缓移动着。
周琅目视前方,眉心紧蹙,目光像是紧盯着前面一辆车,又像落在半空中,根本没有锚点。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大声的喇叭声,她才用力摇了下头,收敛了思绪。
十六年的时间。
足以将青涩变成熟,将熟悉变陌生,将亲近变疏远。
单从照片来看,那个人似乎变了,可又似乎没变。
依旧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似乎这么多年…沉溺其中,越爱越恨的人,就只有她。
周琅伸手揉了下眉心,自嘲般的笑了下,继续往前开。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胃不好,随便煮了点面条,正好碰见钟点工阿姨上门做卫生,周琅叫住她:“宋姐,帮我把画架拿过来一下,谢谢”
“好的,您稍等。”
宋姐去画室里将画架、画纸和画笔都拿了过来,再给周琅泡了一杯雨前龙井,就悄悄走开了。
周琅坐在高凳上,有一会没动,看着雪白的画纸,眉心蹙起又松开,反复几次。
最后发现还是无法排解情绪,于是走过去拿起画笔。
她一般画水彩画,今天却只拿了一只铅笔,笔尖在纸面快速移动着,不多久就隐约勾勒出轮廓——一个女人的侧脸。
原本多画几笔再加阴影,一幅画就能成型。可下一秒,笔尖却因为承受不住主人骤然加大的用力,折断在了雪白的纸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黑痕。
这幅画就这么毁了。
周琅推开凳子站起来,盯着那副画,眼眸里像淬了火。
手心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断掉的笔。
落笔的时候,那张温柔含笑的照片又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于是手中的笔也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在纸上肆意游走着,一点一滴勾勒出那个人的侧脸。画稿初成的那一瞬,她看着笔下的画,想起那个人,情绪翻涌。
无数次在她画笔下出现的人,似乎近在咫尺;
可是一伸手去,握住的只有虚空。
夜
风从窗边悄悄溜进来,吹动画纸。
她抿了抿唇,将画笔放下,随后拿起那张画纸,对叠再对叠,缓缓从中间部分撕开,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刺啦一声,似乎触及到了某个开关键。紧接着她动作变快,连撕数下,几乎是有些失控般的将画纸撕的粉碎,落了一地的碎屑。
良久,她蹲下来,慢慢将那些碎屑捡到手心。
只是撕的太过粉碎,白纸屑被风一吹,飘落在地板上。
宋姐从厨房出来,看到地上的纸屑:“周小姐,这里我来收拾吧?”
对这件事,她早就习以为常。
周琅平日只画风景画,但凡是拿起笔画人物肖像,画完就要把画纸撕碎。
她偶尔瞥到过几眼,画上似乎是个女人。
周琅慢慢站起来,将手心里的纸屑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嗯。还有,把东西都收回去吧。”
声音里有压抑情绪释放后重新找回的克制,冷静而理智。
周琅走到阳台上,打了个电话:“以凝,上次说的那件事进展怎么样?”
电话那边有些嘈杂:“还没上钩,但是快了。纪长宏做事很谨慎,虽然意动了,但还在观望。”
“嗯,不急。我有耐心,现在还早。”
夜色浓沉如墨,一颗星子也无。
周琅压低嗓音,声音消散在晚风里。
-
纪绣年刚刚下课,从教学区赶回学院楼。
学院新聘的名誉副院长兼客座教授,今天由院长郝书游给她颁聘书,地点在艺术学院最大的那间报告厅。
她才踏入报告厅,就有人朝她招手:“纪老师,这里。”
纪绣年走过去坐下,方寻给她当了半年多助教,递过去一瓶水:“纪老师,走过来很热吧,喝点水。”
纪绣年笑着接过来:“谢谢,有点热。”
她穿着干净清爽的米色高腰连衣裙,神情淡淡:“到点了,还不开始?”
方寻压低声音:“迟到了呗。这位周副院好像派头很大…你看学院不仅让咱们老师过来,学生都叫了过来…”
纪绣年没多问,拿出工作笔记本和笔,低下头琢磨起一只舞蹈的编排。
她们坐在中后排,混在学生中间,也不受人关注。
很快门口有了嘈杂的声音,似乎是院长在笑,也有人起身欢迎,纪绣年没抬头——态度有些显然的敷衍。
院长郝书游先致辞,方寻端端正正坐着,配合鼓掌,一偏头就看见纪绣年拿着笔沉思,有些不太不捧场。
她见怪不怪,早就听说过纪绣年有多次能升领导的,但她似乎不太感兴趣,连行政会议都很少出席。
纪绣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柔顺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耳尖上坠着的银质流苏耳坠偶尔折射出一点亮光,熠熠生辉。
坐在台上的人一边听郝书游说场面话,目光却已经锁定在那人身上。
她一进来,就在找她。
最开始没看见她,直到她偏头朝旁边的人笑了下。
不过那人始终没往台上看一眼,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
周琅抿了下唇,长而浓密的眼睫轻轻垂落。
郝书游发言完,朝她笑:“接下来,大家欢迎我们学院的名誉副院长,也是我们学院新聘的客座教授,周琅,周教授”
台下掌声雷动,早就听闻了名誉副院长捐楼的慷慨手笔。
郝书游介绍:“周教授是知名青年画家,先后资助多名画家举办个人画展;此外,周教授是知名企业乐恒的ceo。接下来的时间交给她。”
周琅朝他点头,接过话筒站了起来。
台下的目光陡然投了过来。
不过都看愣了几秒,这位周副院,周总…眉眼明丽,五官深邃,气质却有些冷清无尘。
周琅浅浅笑着,目光在人群中横扫而过,并不停留,最后只落在靠右倒数第三排的位置,停了下来。
那人还是低垂着头,专心在写着什么,似是对外界一无所知。
她开口,声音如碎珠撞玉,清泠干净:“大家好,我是周琅。”
那坠在耳尖的银质流苏轻轻晃动起来。
周琅依旧看着那方向:“十六年了,再回母校,见到了很多以前的…朋友。”
可那人并未抬起头看她。
除了最初耳坠的轻轻晃动,便再无波澜。
-
一场发言将到尾声。
纪绣年始终低着头。
她能感觉到,有一束不加掩饰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穿透人群,穿透空气,穿透了…十六年的光阴。
她依旧握着笔,在纸上轻轻写着,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
直到方寻凑过来:“这个周院长好有气质啊。哎…纪老师,你在干嘛啊?”
那种近乎魔怔的状态才被打破。
纪绣年回过神,看到纸上凌乱的笔触,力透纸背,将她先前想好的编舞灵感全都划掉,只隐约写着无数个笔画潦草的汉字。
周、琅。
她将笔放下,指尖在轻轻颤抖。
纪绣年慢慢捂住心口,眉梢蹙起。
方寻关切的问:“不舒服吗?马上就中场休息了,要不要回趟办公室?”
纪绣年这才抬起头看她,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颤动:“中场休息?”
方寻点头,看了下手表:“还有三分钟。”
纪绣年没说话,盯着秒针挪动。
但她没能等到中场休息。
那道灼人的目光聚焦于她,清泠好听的声线也逐渐迫近:“前几天,我跟郝院长讨论过学院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也很想听听,在座其他老师和同学的意见…”
脚步就停在了旁边。
在骤然加速的心跳声中,纪绣年听见她说:
“纪教授——”
周琅话音一顿,笑着将话筒递到那人眼前,声音温和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不如请纪教授,谈谈你的看法?”
其他老师看了过来,有些惊讶的交换着目光。
纪绣年一向不喜欢行政事务,也不在公开场合发表意见。就像今天的会议,院长甚至特意叫方寻提醒了她多次,就是怕她不来。
对此,有人颇有微词,不过她性格好,专业能力强,且传言说后台背景很硬,学院领导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纪绣年一直在低头写东西,此刻笔记本还没收起,透着一眼能看穿的敷衍。
谁能想到周院长第一天过来,就找上了她的麻烦!
在一道道诧异、幸灾乐祸、担心的复杂目光中,纪绣年抿
紧嘴唇,手指轻轻蜷缩起来又松开,最终接过了话筒,一抬眼就撞入那双刻在记忆深处的含笑眼眸。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再无半分情意,只有冷沉的凝视和淡漠的戏谑。
像戏弄,更像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