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谷外。
两匹骏马蹄下生风,自远而近,卷起一片尘埃。从马嘴里喷出的一道又一道白气,就昭示着其速度之快。
当抵达悠悠谷时,两匹马长嘶一声,齐齐停住。马上的两人,等不及谷中的仆人前来搀扶,便迅速翻身下马。
其中一位是身材矮小、面容沉稳的中年男人,他便是程家的二爷程安。因庶出身份和青楼出身的母亲,他在程家的地位并不高。
与他同行的年轻人是他的独子程虫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圆润,神采奕奕。
尽管程虫虫是雁陵城主府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却同样因为祖母的身份而不受祖父的宠爱。
程安心中对儿子充满愧疚,常常安慰他道:“儿啊,你要明白啊,只要你专心打理家族生意,爹一定会请来名震江湖的武林高手,传授你绝世武功。到那时,你祖父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程安的初衷,本是给儿子一个宽心的承诺。岂料,这小子就认为教书先生所授的知识,都是无用的东西。
他非但不好好学,还屡屡捉弄教书先生,年仅八岁便逼走了数十位先生,让程安头疼不已。程家历代均为雁陵城之主,若儿子不学无术,定会丢了家族的脸面。
于是,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诫儿子,若无法识文断字,便无法继承家族的账本,甚至会遭受下人轻视。
不料,那八岁的程虫虫嘻嘻一笑:“爹,您只管放心吧!将来我多娶几房书香世家的媳妇,账本自然有人看,下人自然有人管,你我皆可安享清福。”
程安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无奈之下,只好将儿子送进了颇负盛名的私塾博学苑。
博学苑以严格培养才子闻名遐迩,苑主慕容晴朗先生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他曾是天剑城城主家的幕僚,因年老而归隐故乡,开设了这家学苑。
半年过去了,程虫虫在博学苑中依然是那个令人头疼的捣蛋鬼。他握笔笨拙、字迹歪扭,与同龄学子相去甚远。
关键是他那厚脸皮、油滑世故的性格,常常挑起事端,让慕容先生束手无策。为了维护学苑中的和谐氛围,慕容先生只好将他请出门。
程安见状焦急万分,心想或许儿子是在武学上有天赋。于是,决定让儿子弃文从武。但程家久未涉足武林,他作为庶子在家族中地位岌岌可危。
年轻时还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使得他在族中备受冷眼。他只能寻找一些无名的游侠,教授儿子一些粗浅的武艺。
数日前,他收到悠悠谷传回雁陵城主府的消息,立即带上儿子赶来。
此刻,他一下马,便急匆匆地朝木屋上的台阶走去。
奴仆一眼瞧见来人,忙对同伴低声说:“二爷到了,快去禀报小姐。”
程安怀着一腔悲思,无暇与仆人多做交流,大步走进门内,直入吊唁厅。
他目光一转,瞥见厅上高悬的素帷和帷前的程苍云灵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
“爹啊,儿来了......”说完,他发出一声哀伤的长啸,随后嚎啕大哭。
程虫虫紧随父亲身后,恭敬地向爷爷程苍云的灵位叩头,口中立即哀嚎连连。
“爷爷啊......爷爷......”
“您老人家怎么就走了哇......”
“您都还没看到孙儿功成名就啊......”
“爷爷啊......您咋就离我而去了啊......您一路走好啊......”
从孝帏后面,走出一个身穿重孝的少女,轻轻唤道:“二叔......虫哥哥......”
程安止住悲声,抬头问:“月牙啊,你爷爷怎么走得这般急?是得了什么病吗?”
月牙含泪,悠悠道:“没有。”
程安撩起灵帏,一步踏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口黑漆棺木。
他抚棺大恸,老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继续怆然:“爹啊,您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啊......”
月牙双目红肿,声音哽咽:“二叔,虫哥哥,你们远道而来,先到书房稍作休息吧。”
程安心思敏锐,听出了侄女言外之意。他扫了周围奴仆一眼,轻轻“唔”了一声,转过身对儿子道:“虫哥儿,我们去书房。”
走在回廊上,程安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恨。这些年来,他极少能踏入悠悠谷,对于族中重大事务,只能在谷外等待父亲的决定。
当年的自己,为何会如此愚昧,轻信他人的谗言,去与大哥争夺那城主之位?这一切的一切,让父亲对自己失望至极,那份原本就淡薄的父爱也因此消失。
大哥夫妇的英年早逝,小月牙那无辜的眼神,都是他心中无法言喻的痛。一念之差,自己就成为了家族的叛徒。
每当夜深人静,那份悔恨便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无法入眠。
此刻,他站在父亲生前的书房,目光所及,皆是父亲生前的痕迹。
沉静的画卷、紫檀木桌、文房四宝,还有那一支支墨翰笔。
他心中叹息:“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父亲生前的样子。过去的错误无法挽回,如今,我只能尽力去弥补,去完成父亲的遗愿,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一旁的儿子程虫虫用手肘蹭了蹭他:“爹,爷爷又不待见您,您何必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看得我难受。”
“滚!这是你老子的老子,就算再怎么不待见我,那也是我爹。”程安回过神来怒道。
程虫虫委屈地低下头,小声辩解:“我只是想提醒您爷爷好像是被人害死的,您何必朝我凶嘛。”
程安眉头紧皱,过了许久,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其实我也有这样的猜测。当年你大伯的死,尽管你爷爷是为子复仇,但终究触犯了九霄剑宗自立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话音又起:“但他却能够在此地安稳无恙数十载,这其中必有蹊跷。如果要说有人寻仇,我倒觉得更像是九霄剑宗前来索命......”
正在他们交谈之际,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月牙身着孝服,缓缓走进书房。仆人紧随其后,手中端着香茗。
屋内的父子二人立刻住口,目光紧紧盯着月牙走进书房。她的脸色苍白,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了。
程安心中一痛,他知道月牙的童年并不幸福,目睹双亲惨死。如今,连最疼爱她的爷爷也离她而去。
他轻柔地问:“月牙儿,你爷爷究竟是如何离世的?你放心说出来,有我这个二叔在,定会为你做主。”
月牙止住悲伤,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杀害爷爷的是九霄剑宗的朱雀剑士。”
程安闻言,感觉心脏都停滞了一下。是的,这是他一直担心的结果。
欠下未偿的债,终有一日是要清偿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否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月牙哽咽着将整个经过叙述了一遍。
程虫虫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忍不住抖了抖圆润的身躯。
他恐惧地问:“爹,爷爷这些年来都平安无事,为何九霄剑宗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程安的脸色愈发苍白,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当年你伯父辞世之际,正是九霄剑宗内部纷争不断之时。这些年来,他们内部的各派势力,一直在拉拢各方城主、各大门派,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月牙心中气愤难平,忍不住打断道:“那九霄剑宗的宗主为何袖手旁观,任由这种情况发生?!”
程安语气变得更为沉重:“星辰剑阁、明辰剑阁、赏罚堂三个党派之间的争斗,对玄静宗主来说,比一家独大更有利。她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自然不会出面干预。”
月牙愤然:“这九霄剑宗宗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她一方面驾驭江湖门派,制定出那看似公正,实则偏颇的规矩。”
“另一方面又纵容内部党派之争,让无辜者深受其害!她的行为,无疑是对江湖道义极大的背叛,践踏!”
程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所谓的规矩,不过是一张由权力与利益交织的大网,完全由掌权者随心所欲地制定。这些规矩,只有强者才能随心所欲地利用,而弱者却只能被牢牢地约束其中,最终沦为不公的牺牲品!”
程虫虫见气氛太过沉重,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调侃道:“啊哈哈哈,幸亏咱们雁陵城偏安一隅,离那些破事儿远得很。不然以我这般英俊潇洒、机智过人的模样,搞不好就被哪路江湖恩怨给缠上了,那可就麻烦了。”
程安嘴角抽搐了一下,瞪了儿子一眼:“滚!臭小子,别打岔。”
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来,看向月牙,满面慈爱,柔声地询问:“月牙儿,江陵城童家祖孙,现下还在此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