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一滴的泪顺着眼角流下,划过她白皙的脸,慢慢的、毫无征兆的,滴落在了衣摆上。
青年一顿,他欲抬起手,可又在刚准备伸出时,倏然止住。
二人四目相对。
许步薇抬眸,坐在地上,唇畔露出半分冷漠的笑意。
“你来做什么?”
隔的近了,能看清楚来人的脸。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比起往常,少了一分严肃。
许步薇抬眼看面前人的模样,青年生了一副好皮囊,骨相绝佳,如同天之骄子。一双黑曜的双眸,此时正直直的盯着自己,没有移开半分。
这样的人,许步薇只用看一面,便能够记住。
“还认得出我,看来也没醉多少。”
卫怀胥声音放低了些,仔细听却依旧带着淡淡的关切:“喝酒了?”
少女脸上面无表情,不做应答。
卫怀胥皱眉,今夜是中秋,喝了那么多酒,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可偏偏这个人,怎么看都与这二字沾不上关系。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几个是当着他的面这般模样的。
卫怀胥神色微顿。
眼下四周没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总归教人看着不舒服。
许步薇不动声色的坐在原地,她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因方才喝了不少酒,许是醉仙酿烈的很。一时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怕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索性就一个人静静的待着,懒得多同旁人说话。
没想到,就这样遇到了卫怀胥。
正当她不知发呆到什么境地时,恍了恍神,才看到面前人伸手递过来一条男子手帕。
“哭成这副模样,不擦擦?”他道。
上面绣有银色的鹤,下一刻,青色的帕子落在她手心,掀起一片柔软。
朦胧的视线里,许步薇低头看那条帕子,仿佛清醒了不少。
她闷了闷声:“喝了酒,又如何。”
冷不防有人开口。
察觉到她是回答方才的话,卫怀胥不由得一愣。
下一秒,他勾唇轻笑起来。
果真是饮了不少酒,否则怎么白日里那么伶俐的一个人,到了晚上便好像变成傻子了。只是他不知道,原来许步薇平常喝醉的模样,就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不甩酒疯,也不胡言乱语。
还真当是世间少见。
他越发逼近,稍微屈膝迁就少女的身高。
“中秋佳节,美酒下肚,那么大喜的日子,你在难过什么?”
话语听起来柔软,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关心自己。可许步薇纵然有些醉了,却不傻,也没有到醉得不省人事、能够胡言乱语的程度。
卫怀胥这般模样,显然是想套她的话。
许步薇丝毫不上当。
“干你何事。”
文琅心中浮现愕然,许久未见,这人还是同以前一样,胆大的很。甚至比起在临川的时候,还平白多了分无畏。也就是提督大人脾性好,否则谁人都受得了她这般口气。
想到这,他无意用心听清二人的对话,连忙又微不可察的再往后退几步。
树影下,月影浮动,看不清青年眸中的思绪。
许步薇道:“心情不好……便不能喝酒了吗,提督大人可是闲得要紧,连这些琐事都要管?”
她这话明显有股揶揄的意味,聊了几句以后,看起来像是又恢复如常了。
“你我之间,怎么样也算的上是同生共死过的人,”卫怀胥看着她,略带笑意,“许小五,我留你在军中,不感谢我一番也就算了,怎么语气还这般难听?”
许步薇垂下眼:“跟我同生共死的人多了去了。”
他们有的为护她而死,有的犹如奴隶雉犬,至今下落不明。
“可惜都没落得好下场,”许步薇冷漠道,“所以我劝卫郎君,也不要跟我离得太近。”
毕竟一个人的生命就这般陨落、消失、丢弃,仅仅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自己,便愿意舍弃掉他们自己的生命。同生共死这个词,在她眼底并不算的上是一个多么好的寓意。
因为她不需要。
许步薇盯着地面,她垂眸,忽而想起悬崖之上的那个夜晚,悲戚可怖。这世间上,本就变幻莫测,经那一夜,她失去了两个无辜之人,也失去了自己。
如今来到这里,她也没有多余退路了。
卫怀胥沉默了会儿:“所以今夜,你是为了他们才这般难过。”
是,也不全是。
她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将士百姓,血亲尽丧的人们,还有兄长。
默了一瞬,有人声音开口。
“人这一生,本就是要经历许多事情,逃避不了。既然回不到过去,那不如就好好活着,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卫怀胥的声音如同夜色一般寂静,许步薇抬头。
“不过方才你说,若是离你太近,恐怕下场不是很好……”他想了想,说道,“那便巧了,在我身边的人也差不多是这般,这样说来,你我之间,也算是同病相怜。”
许步薇心中一动。
同病相怜?
她平静道:“大人想错了,我与卫郎君的身份怕是有着云泥之别。既然入了卫川军,那么往后大人不必留情,在这军营,我自己也能换自己的命。”
夜风吹至二人面庞,文琅在远处静静的守着,也不知道二人再说什么,却不敢多加打扰。
青年沉默。
许步薇手上还紧拽着帕子,面前人略微有些冷淡,她脑子混沌,不想久留在此处,作势就要起身。卫怀胥不知她的心思,却见她一起来,便下意识的一倒,差点就险些扑到地上。
“砰”的一声,身旁的栏珊将她支撑住,许步薇心中一跳。
卫怀胥皱眉。
“喝不了酒还喝,你这人莫不是死要面子。”
四下更暗,少女懒得搭理他,却见青年倏然起身,过去扶住她的手。
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道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青年几乎是拉住她往自己身上揽。
许步薇愣了片刻,离得近了,抬头便能看见他漂亮的下颌,不过此人又极为有分寸,并未相贴。
见二人又靠近了一些,许步薇一怔,算是酒醒了大半。
随之而来,是青年讥讽的语气:“喝了酒还四处瞎晃悠,若不是遇到我,可没人能那么好心。”
她下意识抽回手:“不劳卫郎君费心,总归死不了。”
卫怀胥低头,审视了自己一番,却没多说什么。
他扶稳面前人。
许步薇脱离了青年身侧,又向前拉开了两步距离。她对上年轻人的目光:“我跟大人身份有别,我看等还了卫郎君那份人情,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一份情意从一个月前说到现在,没有任何纸墨记录,其实许步薇大可以否认,或者算成不作数。可每次见面,却依然成为两人不必多言的承诺,他知道许小五不会反悔。
卫怀胥道:“来日方长。”
“往后不便,卫郎君还是快些想清楚,好让我将欠着的人情还了去,免得我会赖账。”
青年瞥她一眼:“才过了多久,你便那么急着想要跟我划清界限。”
许步薇没说话,算是默认。
卫怀胥点头:“看来是我有不小心得罪你的地方。”
“怎么,在这里不好吗?”
她静了须臾。
大约是因为今日是中秋,越是与众人相聚一堂,便越是让人觉得伤感。从前在许家,有兄长同她一起,纵然想念阿父阿母,但至少会有人陪在她身边。
可现在不同,一个人流离在外,她到此刻才明白,每逢佳节便总是会引起思乡之愁,果真如此。
许步薇垂眸,脸色平静。
“不好。”
语气干脆利落,甚至还带着一丝的薄情。卫怀胥没想到她会这般决然,一时竟然不知道要接什么。
二人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许步薇冷淡道:“夜太深,卫郎君还是早些休息,便不奉陪了。”
她转过身,只余一道清瘦的身影。
青年回过神。
文琅见二人散去,正欲好奇,便见青年嘱托道:“在身后跟着,送她回去。”
侍卫不可置信,看起来有些不服:“送他?大人,他就一个小兵,有什么好送的。”
况且军中又不比外头,这个许小五不过就是喝醉罢了,至多倒在路边睡一觉,又无人在意。
卫怀胥看他一眼,眸色中克制着些莫名的情绪,虽没说话,但却不得不让人知趣噤声,连着不敢反驳。
文琅迟疑的应了句“……是”。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身影,只得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