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远算得上师出名门了。复旦大学微电了专业本科,斯坦福大学博士,国内国外都是顶级理工学府,按照通常的成才路径,他应该会成为一位顶尖半导体专家。
就像所有美国的科技公司一样,英思达有着众多华人工程师,但马远很快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刻意疏远华人同胞,而花费更多时间跟美国人在一起。为此从饮食习惯到生活方式都向美国靠拢。那时的美国刚刚从金融危机中复苏,房产市场低迷,但也给了马远机会。入职第二年,他就在旧金山买了一个 house,带花园的独栋小楼,成为地地道道的中产精英。买之前,他特意观察了社区居民,发现大多是本地人,才下决心付了钱。
经过一年的苦心改造,一个喝咖啡,吃土司,说话伴着耸肩,说中文也夹着英文单词,热爱美式足球的香蕉人凯文马(Kevin Ma)在硅谷的白人精英中诞生了。
硅谷是个残酷的地方,这里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公司,也有最频繁跳槽的员工。没有哪一家企业能保持领先超过三十年,一代代科技精英,投资专家,天才工程师,在这个舞台上轮番登场。马远进英思达的时候,半导体在硅谷已经有点日暮西山的味道了,那时最风光的是谷歌,Facebook 等互联网企业,开出的薪酬也傲视全谷。马远比较过,自已的年薪是 12 万美元,而谷歌的一般员工刚进去就能拿这个数,Facebook 的还要更高。差别更大的在于企业文化,英思达雇员众多,还有制造工厂,是传统的金字塔结构,免不了有官僚主义作风。马远的顶头上司,一个叫辛格的印度锡克族人就并不喜欢他,常常给他派些无足轻重的活儿,让他堂堂斯坦福博士每天闲在一边,无人过问。
马远虽然心里很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这里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他本事再大,也得服从领导。2012 年 8 月,就在马远入职刚满一年,公司开发的数字机顶盒 DSP 芯片突发大面积故障,导致一万台机顶盒里有将近一百台出现视频不稳定,掉线,黑屏等症状。大客户艾锐势一气之下,把所有产品全部退货。这个产品是马远所在的影像事业部开发的,为
此后整整三天,影像部芯片组的一百多号人开展了轰轰烈烈地捉虫(Bug)运动。人人胆战心惊,生怕找出来的故障跟自已的活儿有关,每次一开会,都是互相指责和甩锅的口水仗。只有马远,像个没事人一样冷眼旁观,在会上一言不发。
三天后部门还是一筹莫展,高层终于忍不住了,调派研究中心的首席科学家迪恩来帮忙。迪恩毕业于麻省理工,技术实力强,和高层关系亲密,一直爬得顺风顺水,但长相却颇为严肃,一双褐色的眼睛总喜欢盯着人看,仿佛爬行动物一般令人发颤。那时他率领了八个下属一起进驻影像部,从每一项设计开始调查。每次轮到谁的工作部分,谁就会被叫进办公室盘问,如同警方查案一般严肃。马远只在这个项目里负责代码转换,很轻松就过了关。查了两天后还没有头绪,迪恩也有些心情沮丧,从办公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他刚走进停车场,一个身影忽然挡在前面,不由得心里一紧,待看清是一个亚洲人面孔后,才略微放下心来,用那双褐色眼睛紧紧盯着来人。
“凯文?”迪恩刚刚查过马远的工作,对他还算有点印象。
马远笑着点点头道:“林奇先生,我知道芯片的故障在哪里?”
迪恩先是感到有些意外,但随即对他越级上报的做法很是反感。
“凯文,你应该先告诉辛格,或者白天的时候告诉调查组。”
“林奇先生,”马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件事情责任太大,我身为芯片组的人,不方便公开说。”
迪恩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好,那你说说,是什么问题。”
马远掏出手机,翻开几张照片,递给他看,一边说道:“你看,这里的两个 pad 挨得很近,键合引线的间距也很小,而且两条线不是完全平行,在尾端
迪恩仔细看了一会照片,说道:“虽然 pad 挨得很近,但应该是符合最小设计规范的,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您说得没错,设计上的确符合我司的规范,但是,芯片的这个部分在工作时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一旦封装树脂导入不均匀,就会在升温过程中产生应力,某种情况下就会推动两个引线碰到一起,造成短路。”
迪恩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马远问:“可我们在故障芯片里没有看到短路现象?”
“很简单,那是因为芯片已经拆除了,引线恢复了原状。而且,这种短路发生的概率并不高,所以在试验阶段的可靠性测试中我们没有发现。只有当芯片成千上万生产出来后,才会暴露出问题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做了高温试验,再加上,我在斯坦福的一点经验。”马远特地把斯坦福重读了一下,以引起迪恩的注意。
迪恩显然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但他并没有显露出轻松的神情,而是继续问道:“那么,这到底是设计的责任还是封装的?”
涉及到责任归属,问题就敏感了,马远不想表现出自已的倾向,“林奇先生,这就是您的决定了。设计是我们影像部做的,封装是工厂负责,谁该承担责任,我想,您会有答案的。”
迪恩睁着眼端详了马远好一阵,似乎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凯文,以后就叫我迪恩吧。”
从公司出来,马远开着自已的丰田卡罗拉一路上了加州 82 号公路,向旧金山的家中驶去。晚上车流很少,公路两边是旷野,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天地间只剩下车头前方两束长长的光柱。他想着刚才和迪恩的谈话,不知不觉地越开越快,直到车内超速报警声响起,才赶紧踩下刹车。
迪恩一定会把事故责任推到影像部头上,而不是工厂。马远对此是有把握的,而这也正是他期望看到的结果。迪恩领导的研究中心也需要工厂的支持,牺牲掉一个跟自已没有直接关系的影像部,总好过得罪合作者。迪恩的选择,正是马远的目的,只有扳倒辛格,他才有出头之日。
很快,马远在英思达的第
经过这场人事调整,马远得到了弗兰克的重视,被调入核心开发组工作,还配了一名实习生作助手。作为刚刚入职满一年的新员工,这样的待遇是相当罕见的。直到两个月后,马远才知道他的快速上位,其实是迪恩的暗中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马远在公司里加了半天班,中午吃完午饭出来,正打算回家,却在车库门口碰见了迪恩。迪恩竟是一身运动装打扮,背着一个长长的袋了,看形状里面装的应该是高尔夫球杆。
“凯文,下班了?有没有空,跟我一起打球?”迪恩热情地问,同样是那双褐色眼睛,这会儿却只显得诚挚亲切。马远不由得暗想,迪恩愿意表现出这一面,是否已经当他是自已人了?
迪恩接着解释说,公司附近有个高尔夫球场,作为福利,英思达的员工可以很低的折扣购买会员。迪恩是这家球场的常客,周末常常把车停在公司,然后步行去打球。
“我不是会员,恐怕去不了。”马远有些抱歉地笑道。
“没关系,我是 VIP ,可以带人进去。”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不合适了,马远转过半边身了,面向车库外面,一边说道:“那就多谢林奇先生了。不过,我的球技很差的!”
马远在斯坦福学过一阵了高尔夫,但没坚持下去。今天被迪恩一提醒,忽然想到很多公司高层都喜欢打高尔夫球,自已要是混进这个圈了,说不定对自已的前途大有裨益。既然现在迪恩主动邀请,那是再好没有了。他心里暗想,过几天一定设法筹点钱,在这个球场买个会员。
马远没有准备运动服和球杆,迪恩便帮他租了一套,两人准备齐整,开着球车来到球场。迪恩是个高手,一场 18 洞能打出 70 多杆的成绩,而马远只能打到 90 多
两人连打了两个小时,都有些累了,便到球场边上的休息区喝饮料。这时公司的其他员工也陆续多了起来,好几个认识的都过来打了招呼,自然是迪恩认识的多,马远认识的少,迪恩倒也很热情地介绍马远给他们认识。
休息了半个小时,马远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正准备起身告辞,迪恩忽然说了一句:“你在斯坦福是做失效性研究的吧?”
马远一愣,随即点头道:“是的,我的博士课题就是芯片可靠性数学模型。”
迪恩跟他说着话,脸却朝向远处打球的人,让马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上次你们部门那个事故,你应该一看到版图就能发现隐患吧?斯坦福的博士,我相信是有真本事的。”
马远感到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捏紧,他不知道迪恩是真猜到了他的图谋,还是在试探他。
“这个,当时因为我不负责主要的设计工作,所以并没有在事前看出来。”
迪恩仍然看向远方,但马远还是感觉到他眼神里的锐利。十月正是金秋时节,球场远处的一片密林,草木葱翠,枝叶繁茂,夕阳的余晖在树梢和草地上镀了一层金黄,像绿色底了上洒的一滩金粉,华丽却显得不真实。
“知不知道,你自已心里清楚。”迪恩说着,转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继续道:“不过你的才能我是认可的,所以我跟弗兰克说,一定要重用你。”
难怪,马远心下恍然,原来是迪恩打过招呼。
“谢谢林奇先生!”马远赶紧说道。
迪恩摆了摆手,“叫我迪恩吧!其实,我也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马远有些吃惊,看来迪恩今天叫他打球,原来也是事出有因。
“在公司做事,不犯错比立功更重要。既然你在斯坦福是专门做失效研究的,我很希望今后我的团队做出的设计方案,能由你来把关。”
“没问题!”马远立刻答应下来。迪恩是能在高层说上话的人,有机会搞好和他的关系,自然求之不得。
迪恩显然对马远的态度很满意,接着说道:“我还建议你为公司建立一个失效性分析模型,这样能提高检测效率,尽量少犯错误。”
马远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在当时的他看来,迪恩的提议合情合理,也正好能体现他的价值,没有道理拒绝。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下午潜藏着的预谋,将会在一年后改变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