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在夜色下成了一道道黑线,缓缓从她身后划过,她的衣摆被江风撩起,遮得足下的纱灯时暗时明。
船家见到眼前一幕,手中桨都握不稳了,一屁股摔在了船舱中。
小船随水流朝下游漂去。
轻影立得很稳,问:“夜黑风高的,秦娘子赶去抚州城做什么?”
秦娘子站在船的另一头,人还在惶恐中,质问道:“你为何要拦我?”
若说秦娘子先前听了轻影“逃避夫家追踪”的说辞,生出了一些怜悯之心,对她没有设防,但眼下见了她这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再蠢的人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骗。
这女子哪里会挨夫家的打,恐怕只有她打别人的份!
轻影一脚勾起纱灯,抓入掌中,而后扬起胳膊重新挂回船篷:“我记得数日前,我也是同秦娘子你乘船渡的江,这个灯应是这样放吧?”
灯影在脸上浮荡,秦娘子盯着轻影看了半晌,后知后觉道:“莫非你在抚州就盯上了我?那窃贼是你安排的?你是故意跟我套的近乎?”
事情到了如今这步,轻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诚道:“我可没那闲工夫安排窃贼,不过确实是一早便觉得你有问题,一般的百姓手中铜钱都是真假参半,因为他们不知道有假币,只要能交易便好。但是秦娘子你不一样,你的钱袋子里都是真币,因为你懂规矩,铸假之人从不用假,所以我就上了点心,多观察了你们夫妇一番。”
秦娘子不敢置信地望着轻影。
她没想到,自己今日仓皇败逃,竟都是自己一时心软、引狼入室造成的,若当日自己不存了那一丝知恩图报的心思,兴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狼狈。
秦娘子:“我待你不薄,你就如此来回报我?”
轻影撩起眼皮,冷冷瞧了她一眼:“江望也待你不薄,你们还是夫妻,你又是如何待的他?夫妻本是同林鸟,你将他支去阳汊湖自投罗网,自己却拍拍屁股逃了,你哪里来的立场质问我?”
秦娘子被她的话激得脸上一阵火辣,攥紧的手指陷进了肉里,渗出血来。
本应该很痛,但跟心中的痛楚比起来,却显得不值一提。
轻影看着她懊恼的模样,继续道:“我原本还以为,你们夫妻二人在新章县生活多年,或许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一些私铸币的内幕,若非今日江望火急火燎赶去阳汊湖,话里话外阻挠景王上荒山,我也没法那么笃定,江望就是那个水怪。他的手上沾了那么多条无辜人命,你难道会不知?”
秦娘子顺口回道:“我也是今日才知他做的那些恶事,我很害怕,所以当机立断决定离开他,这也不行?”
轻影:“你撒谎!我记得我初入新章县时,一同乘船的百姓尚不知水怪前阵子吃了人,你却在四处宣扬,还说得神乎其神,你分明就是在帮江望散播谣言,好阻止人去阳汊湖,你早就知道他的所为。而且,你还问过江望,是谁写密信回的京,会不会是为了那件事,敢问秦娘子,你当日所说的那件事不是私铸币之事又能是何?”
“你……你这不知羞耻的女子,你……”秦娘子愕然:“你竟连我们夫妻床第之事也偷听?”
“对,我是听到了。”轻影倒是丝毫不害臊,一脸坦然道:“所以秦娘子,你是记起来自己说过这话了?”
秦娘子被轻影的话堵得哑口无言,颓然朝后退了两步。
猛烈的江风刮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姿绵软,仿若下一秒便会被裹挟着坠入江渊。
轻影在秦娘子眼中看出了一丝怪异,她唯恐秦娘子想不开,稍微收敛了一些锋芒,朝船中央走了两步。
她道:“秦娘子,跟我回去吧,招供出你们的上峰,事情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你不会武,手上并无人命,你能活下来的。”
“活下来又有什么用?”秦娘子哽咽着,眼下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风中的潮气太盛,还是落了太多的泪。
她喃喃道:“已经来不及了。”
乌篷船已经顺江漂流到了阳汊湖口,荒山的轮廓正在他们眼前无限放大,秦娘子怔愣地望了许久,而后收回视线,看向了船篷中的船家。
这船家是个中年男人,长眉虎眼,身上精瘦,自轻影上了船,他便因惊惧缩在了角落,一声未吭。
轻影总觉得秦娘子的眼神含有深意,也看了过去,影影绰绰的灯色中,轻影瞧见了船家黑乎乎的手背,以及手指头上细微的伤口。
轻影尚在迟疑,秦娘子再度开口:“你是今日陪景王去阳汊湖的女子吧?你不叫陈影,也不叫云舒,你的功夫那么好,莫非你姓程?”
轻影出发时,是打算心平气和与秦娘子谈谈的,所以还易了容,但是没料到秦娘子会逃,此番暴露了身手,恐怕自己的身份很难瞒住了。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于秦娘子而言,沉默相当于默认,秦娘子继续道:“景王的事江望也跟我提过一些,我当时觉着这些王公贵族与我们这些小民离得太远,听得云里雾里,现在亲眼见过了你们,倒是懂了。传言中的景王睿智通达,魄力过人,奈何被一叛臣之女欺骗,赐婚之事闹了一出乌龙,之后那女子逃归人海,他也变得消沉了许多。我今日见你与景王并肩而行,很是养眼,想来你便是那叛臣之女吧?”
皓月当空,洒下满江的冷霜,孤零零的小船显得格外苍白。
秦娘子痴痴地笑道:“你为了抓我大显身手,不怕我告发你吗?”
轻影已经走到了秦娘子身前,她根本没空去想这些,现下要紧的是保住眼前这个证人。
她趁秦娘子失神间,一个跃步朝前钳住了她的胳膊,秦娘子刹那瞪大了双眼,紧接着身子猛的一偏,便被一股刁钻的力量拽回了船篷下。
小船随着她们的动作一阵颠簸,轻影一手撑着木板,堪堪稳住身形,见秦娘子还是冥顽不灵,迅疾地扯下一截衣料,胡乱地缠住秦娘子的手脚:“怕不怕的,你也得有那个命才行。”
秦娘子挣扎了一番,眼里冒出汹涌的泪来,自顾自道:“也是,你自然不怕我告发,有景王护着你呢……有权有势可真好啊,就可以将我们这些蝼蚁踩在脚下,肆意的威胁,拼命地践踏,逼迫我们去为不可为,去做忠孝难全的恶事。”
轻影的声音和在水流声中:“难言之隐并非行恶的理由,白袍点墨,终不可湔。”
秦娘子冷冷地笑着:“别跟我讲什么高义了,他活不成了,那就都不要活了。”
轻影心中一拧:“你什么意思?你们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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