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时温池虽然极力掩饰焦灼与担忧,但微微僵硬的身子与不自然的神情还是让威尚辰发现了,威尚辰眼里的得逞之色愈重,暗自等着苏陌玉被陛下打入冷宫的一刻。
苏陌玉却不见慌张,眼波流转,在楚绯澜的面前扬起头,下巴和脖子呈现出优雅的弧度,眼里的一丝精芒与算计稍纵即逝。
“陛下,他怀疑我……”
楚绯澜看着面前素来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冷漠抗拒的人儿无辜的睁着泪光闪闪、惹人爱的眼眸向自己撒娇似的告状,心中的满腔怒气便如春雪消融,化为一淌春水。
理智尚在,心却已经沦陷。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与夏无寒在此私会,自己也舍不得让他在威尚辰面前受挫。
这就算是真的,夫夫吵架,自然也应该是关起门来吵,怎么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去?他楚绯澜的人若真与他国国主私会,此事传出去他的脸往哪搁?如此有损璇玑王朝威名之事,谁会挑明?
看来威尚辰为了对付陌玉,倒真是不惜代价了,明明知道定会惹自己厌烦,却还是不顾璇玑王朝的威望,更不顾及自己,执意带他来此。
愚蠢。
楚绯澜缓和了脸色,手轻轻的攀上他的肩,轻拍着安慰道:“没事,威国主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必多虑。”
威尚辰暗地里皱眉,心道堂堂七尺男儿,从前的天潢贵胄,使起狐媚术果然厉害,连堂堂陛下都被迷得晕头转向,难过薛蛮和那个叠渺国公主都对付不了他,如今看来,果然不是容易对付的。
不过无妨,来日方长。谁也不会容忍自己的枕边人与别人有私情,何况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今日只要陛下心里存一丝怀疑,这场布局便不算白费。左右也没花什么心思,连消息都是别人给的……
“玉侍君,本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凑巧,所以便随口一说罢了,有道是清者自清,玉侍君不必紧张。”
苏陌玉桃花眼眨了眨,露出疑惑来,“如果没有这个意思,又怎么会宣之于口呢?威国主好歹也是个国主,如果说话这么不经过脑子的话,那想来也不适合做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仔细的君王吧?”
那副明明是有意为之却还是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分外的撩人。今日的苏陌玉没有垂下额前的两缕长丝,而是梳了个倒八角,将额前的发都梳了上去,显得很精神,一个精致的琥珀束冠,几十颗碎红宝石黏在冠的边沿上和冠上,在阳光下有些金灿灿的。
楚绯澜知道他口齿向来伶俐,却没想到他敢直接这样怼威尚辰,一时间只觉得他明媚得像天上的太阳,温暖,也炙热,耀眼夺目,也锋芒逼人。威尚辰憋红着一张脸,不敢在楚绯澜面前放肆,心里却极其不痛快,咬牙切齿的模样让温时温池差点破功笑出声。
楚绯澜道:“好了,陌玉。这儿寒气大,不过是御河与假山花树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寡人还是陪你回去吧。”
威尚辰不语,半浊的眼珠一转,此言,意思便是相信苏陌玉在这只是为了赏景的了?
苏陌玉在楚绯澜低头的一瞬间向威尚辰瞥去了得意与不屑的一眼,气得威尚辰仿佛有了内伤一般难受,可他只得假装无视。
楚绯澜挽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出假山,楚绯澜苏陌玉在前,威尚辰跟在两人身后,温时温池与一众随行宫人跟在后面。
苏陌玉乖乖的回了玉清殿,而楚绯澜与威尚辰则前往了左政殿,与他人王侯商讨一些事宜。平常时候,天下诸侯难以共聚,便是与哪国私下来往一下也不敢,怕陛下生疑,也怕被人构陷。而今趁陛下做东,各国王侯当然是要好好商谈,无论是联系感情,还是谋求什么事情,自然都轻松几分。
而楚绯澜便更是事务繁杂,借此生辰之机,各国王侯都在璇玑,他既要好好安抚一些人,又要好好敲打一些人,赏罚亲疏、予夺权衡,无一不要楚绯澜劳心劳力,深思熟虑、周旋应付。整个璇玑王朝,四十七个诸侯国,还有九个部落,疆土辽阔无垠,事情也多,偏生都是天下大事,不容旁人代劳,一件件处理起来,楚绯澜虽有治国之才,却也苦不堪言。
一直忙到了夜里子时,楚绯澜才疲惫的来了玉清殿。
殿外宫灯明暗不定,四下静谧,就连守门的宫人们都昏昏欲睡,而寝殿里早已熄了烛火,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得苏陌玉均匀的呼吸声分外清晰。
楚绯澜凭着武功高强,耳目比别人都灵敏,慢步走到了苏陌玉的床前,轻轻的坐下,楚绯澜的手抚上苏陌玉的侧颜,入手如玉般细腻光滑,果然是极好的。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轻颤。
“别装了,醒来吧。”
良久的沉默……
楚绯澜口吻略带无奈与疲惫,沙哑得如同夜里被风摇晃的枯树枝乱颤:“再不醒,寡人就……”
手刚刚探进那薄薄的衣领,床上的人就炸了起来。一跳而起,顺带紧紧的用被子裹住自己坐到了床角里去。
“……”
“……”
两两相望,唯余尴尬。
楚绯澜眸色幽深,在没有烛火的黑夜里那双恍若洞悉一切的利眼便如同夜色一般,难以看清;而苏陌玉的眼睛澄明璀璨,恍若星辰坠入在了大海里。
看着那双亮晶晶还带着点水润润的眼睛略带惊恐的看着自己,楚绯澜索性也懒得说话,自顾自脱下靴子翻身上床躺下。
楚绯澜拍拍自己身侧的床褥,淡声道:“睡下。”
苏陌玉也不磨蹭,迟疑了一会儿后就慢慢躺下了。楚绯澜从他身后将他拥入怀里,胸膛贴着他的背,下巴抵着他的颈窝,呼出的气在苏陌玉的耳朵上吹起发丝轻轻骚弄着皮肤。
“今日究竟怎么回事,不打算好好与寡人解释解释?”
黑暗中,苏陌玉能清晰的感觉到楚绯澜的些许怒气。
“在我解释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楚绯澜一愣,但黑暗中,他也看不见苏陌玉的神色,眉头轻蹙,心里隐隐有了一种想法。
“今日,夏无寒就在那,是吗?”
苏陌玉道:“那你为何不拆穿?”
虽然答非所问,但也是一种默认。他原以为楚绯澜会发怒,却没想到楚绯澜只是一本正经,淡淡的回答道:“咱们两口子的事情,当然是自己解决。岂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如了意?”
苏陌玉一噎,脸上不自觉染上一丝可疑的红晕。
谁和他是两口子……
那如此说来,楚绯澜便早知是威尚辰故意为之了?
腰上突然吃力,一直轻搂着自己的那双手紧了一圈。苏陌玉回过神,黑暗中,楚绯澜不悦的声音在耳畔略显突兀的响起:“你还没和寡人好好解释解释呢!”
“……”
苏陌玉感受到了醋意。
他觉得有些好笑,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吃醋?
可再再一想,又觉得感动。
明明那么吃醋,明明知道他和夏无寒确实见了面,却人前背后都没有凶他、生他的气,还等着自己的解释,他……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吧?
有这样一个人,处处体贴入微,温柔入骨,自己还有什么芥蒂呢?
“夏国主只是来看看我而已。我与他十载相交,如今落魄了,他挂念我,想看望我也是情理之中的呀。”
楚绯澜显然很满意“夏国主”这个生疏而冷冰冰的称谓,头在苏陌玉柔顺的发上蹭了蹭,嘴角牵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
但楚绯澜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他又问道:“他难道没说要带你走之类的话?”
苏陌玉呼吸一滞,眼里流露出几分心虚。
楚绯澜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可他怎么敢承认无寒真的这样和他说过?他要是实话实说,那楚绯澜一定不会放过无寒,可他若说没有,便是欺君之罪,怎么办?
这个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喜怒无常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就连……
他又想起楚绯澜对他的那些好,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楚绯澜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信任吗?就算如今待他好,也保不齐以后他会继续对他好一辈子。
片刻之间,脑子里已经是百转千回,一片混沌。
“嗯?”楚绯澜低沉微怒的声音在提醒他快回答。
他像一个从来不赌博的人押上了自己所有的家产赌大小一样,声音沉重,却又飘渺得像一阵轻烟:
“你放心……我……不走。”
楚绯澜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他没想到苏陌玉会突然这样说,嘴巴比脑子快一步问了出来:“为什么?”
苏陌玉将脸埋进软枕里,丝滑的布料微凉,可他还是觉得脸上一直在发热,尤其是耳根,热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烫。
“你……不负我,我就……不……走……”
声若蚊蝇,断断续续的飘进楚绯澜的耳朵里,低沉得与他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像世间最善于魅惑人的灵魅,许诺给了他最想要的答案。
若是灵魅诱惑,他是不会动心的,任凭灵魅再厉害,他也不会有何异样。
然而如今,他却心跳加速,如同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一般,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愕然与不自信的欣喜是那么的明显。他用右手将上半个身子撑了起来,左手将苏陌玉翻了过来,想看清苏陌玉的神色,究竟是不是在糊弄他。
“……”
苏陌玉有些气恼的再三拨开楚绯澜的手,重新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留下楚绯澜一个人,独坐在床上,摸着头,一会笑,一会沉默,一会愣愣的看着自己胸前的青丝如瀑,一会转过头去看着装死的苏陌玉,眼里的狂热、欣喜若狂与担忧交缠,困意全无。
他甚至没有勇气让苏陌玉再说一遍,就那么傻傻的坐着,手足无措,踌躇不决。
沉默了许久许久,苏陌玉悄悄的把头抬起来,发现黑暗中,一个黑糊糊的模糊轮廓正在自己身后像雕塑一样的伫着,顿时魂飞魄散。
迅速反应过来后,他心中便安定了下来,心中忍不住腹诽,为什么楚绯澜在人前和人后总是两个模样?这样子的陛下,有点可爱……
苏陌玉慢腾腾的坐了起来,又将正愣神的楚绯澜吓了一跳。
“你……”
“楚绯澜,你还睡不睡觉了,你不困我还困呢。”
“陌玉……”
“喊魂呢?”
苏陌玉也是心乱如麻,心跳如急促的打鼓一样,毫无规律,还怀揣着几分羞怯。但他还是尽力保持面上的淡然自若、毫不在意。
黑暗中,他仿佛看见面前的模糊人脸越来越清晰,那双黑潭般的眼睛此刻竟也如同天上的启明星一样,闪烁着微光。
“……”
苏陌玉无可奈何,只好压抑着那脸也红心又跳,道:“我警告你嗷,以后,不许耽误我睡觉,不许惹我生气,不许骗我,不许负我,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不许不遵誓言,不许……”
下一个“不许”还没有说出口,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覆住了他的唇,让他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不许”都被迫吞回了肚子里。
深深的缠绵过后,楚绯澜紧紧的拥住了苏陌玉,拥得很紧很紧,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放手。
苏陌玉实在想不明白,眼前的男人的身体是不是铁打的,连续两个晚上忙到后半夜才睡觉,起又起得早,白天也忙这忙那,怎么还这么精神百倍。
他十分郁闷的裹着被子看着楚绯澜精神抖擞的让宫婢伺候着穿戴,嘴角和眼底的笑意看上去碍眼极了。
“好了,寡人要去处理国事了,你好好休息。”
楚绯澜穿戴好了之后,走过来摸了摸苏陌玉的脸,脸上浓情蜜意一片,引得宫人们低头偷笑。
昨夜苏陌玉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也终于得到了苏陌玉的心,如今可谓是春风得意、如愿以偿,怎么会不开心呢?
苏陌玉才不愿理会他,只好心赠了他一个白眼,便翻了个身。
天下诸侯,无旨不得滞留帝都超过三日,楚绯澜已经留他们两日了,再待着便有些不合规矩,所以今天一早,各国王侯都陆陆续续的进宫辞别。
好不容易相见,不过见了两面,其中一面还没说上一句话,便又要相离,苏陌玉有些哀戚。
但让他稍微欣慰一点的是,大宫监送来了苏陌颜的亲笔书信。
想来也是来向楚绯澜辞行时趁机而为。
可惜他连相送不能够,否则会暴露身份,容易让人抓到把柄。
大宫监笑意盈盈的宽慰道:“侍君也别难过,人嘛,总有离合之苦。按着您如今的宠爱,想要什么没有?您若真心念苏国主,陛下定会为您筹谋的。”
苏陌玉赧然一笑,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