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忽觉那山石之后声息异常,不然也不会惊飞鸟雀。黛玉轻声在宝玉耳边说道:“石后有人,莫要说话。”
宝玉虽有些怔怔的,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自己方才的一番话虽是肺腑之言,天知道自己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说了出口,可如今,林妹妹还未曾表态,却似乎有旁人听见。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可就不妙了。
两人放开了手,宝玉正欲绕到山石后边瞧瞧,黛玉将他拉住,摇了摇头。此时若抓个正着,反而更没意思。而更大的可能是,人已经走了。
“走了。”黛玉说道。
宝玉本是思虑良久方对黛玉吐出自己压抑许久的情意,突然被个不相干的人打断,心里不免有些忿忿的,瞪了那块山石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这般偷听,真真小人,若是被我知晓是谁,定要好生惩治一番。”
黛玉道:“你怎知是谁?罢了。”却没有告诉宝玉,其实,她方才在那一瞬,看见了一抹青色的裙角。
宝玉顿觉十分无奈,只得叹了一声,对黛玉道:“妹妹,我们去那亭中坐坐吧。”
黛玉看着宝玉,觉得他成熟了些许,并非如从前一般总是逃避了,心中划过一丝暖意,于是任宝玉牵着自己的手,走至亭中。
宝玉拿出一块帕子,铺于石凳上,方让黛玉坐了,道:“这凳上难免有尘,莫脏了裙子。”
黛玉笑了笑,谢过坐下。宝玉在黛玉身边亦坐下,低头凝思一会,又抬头望向黛玉,说道:“妹妹,今日我大胆说出来,索性说到底罢。妹妹可记得,去年夏天,我挨打之后,让晴雯送与你的两块旧帕?”
黛玉点头道:“当然记得。”
宝玉问道:“妹妹可知晓其中涵义?”
黛玉见宝玉眼里皆是期盼,不忍让他失望,也就暂时摒弃了古代少女应有的矜持,以一诗来对曰:“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请君翻覆仔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宝玉欢喜得无以复加,不禁抓住黛玉的手,说道:“妹妹真是我的知音,正是此意。”说罢,深吸一口气,又说道:“妹妹,我觉着,我们之间,应最是朴实真挚,不需什么刻意的花俏礼物。那日我只送你两方旧帕子,却想教你知道,我待你之心。只是,这旧帕,还有一层涵义,‘旧帕’,就怕也,就怕妹妹总不放心,就怕妹妹不知我心。”
黛玉看着他,一时思绪万千。这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这宝玉,如今对自己的爱,已达到了炽热的程度,不再是青梅竹马时期朦朦胧胧的感情了。或许,他早已是浓烈而深情的,只是自己后知后觉罢了。想起那时,宝玉送来两方旧帕,其实就已是十分贴心饱含深意了。帕是用来拭泪的,宝玉自是猜想黛玉会为他挨打伤重而在房中垂泪,若是平日,宝玉必会打叠了千般百样的温柔去劝慰,可偏那一刻身子却动不得,所以送了帕子去,一股缠绵体贴深陷其中。仿佛在嘱咐黛玉:我在挂念你,我更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你哭了,自有我在一旁相伴,为你拭泪。即使我的身子不在,心神却时刻在你左右。其为黛玉之心,细致周到,呵护备至,实为用心良苦也!当真是: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黛玉心中充满感动,五内沸然。良久说道:“两方旧帕,一个痴人。”
宝玉依然抓着黛玉的手,望着她道:“妹妹说我痴也罢,疯也罢,我只有一句话,今生今世,我定如那小王子护着那玫瑰一般,护佑妹妹。”
黛玉没有想到自己从前给他讲的《小王子》,他至今不忘,甚至铭记在心。原来,宝玉,总是记着自己所做的一点一滴,而自己,却远远脱离了来这个时空的初衷,忙于太多的事,却唯独,对他,不够关心。
想到小王子与玫瑰的故事,黛玉不由微笑,说道:“它是一朵十分骄傲的花。”
宝玉道:“它自有它值得骄傲的地方,它卓尔不群,端丽冠绝。”
黛玉望了望远处的流水落花潺潺而去,忽而问道:“你护佑得了我么?”
宝玉一怔,又连忙说道:“当然能。妹妹不相信么?”
黛玉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可知,何谓‘英雄’?”
宝玉道:“妹妹怎的忽问起这个来了?所谓英雄,自然是那才能勇武过人的人。”
黛玉说道:“你所说的稍有浅显。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惟有那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之人,方能称之为‘英雄’。”
宝玉点点头:“妹妹囊括的有理,只是,我们却是和这些不沾边的,不知为何——”
黛玉道:“英雄二字,不是谁人能担当得起的。然这英雄气概,男儿却理应谨存于心。虽不能成英雄,却能为‘大丈夫’,亦是有志之士。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此句你总听过罢。”
宝玉摇头晃脑喟然叹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黛玉不禁笑道:“虽不喜读书,这个倒还记得。”
宝玉道:“妹妹莫要小瞧我,我自是理得这些道理,也十分崇敬那古今之英杰。”又有些黯然道:“只是我在这府里,又能如何呢?”
黛玉也知,这贾府,其实就是把宝玉紧紧桎梏在内了,飞不得,走不得,只能在这府里,留恋花间,偶行些小叛逆,亦是修不成正果。
黛玉说道:“我有听过一首词,名曰《念奴娇》,便是赞叹那英雄豪杰的,你可要听?”
宝玉听这名字便是不俗,自然是有了兴头,央着黛玉快念,黛玉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宝玉细细品着这词中之意味深长,一面喃喃念道:“人生如梦,正是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黛玉正欲说话,却忽见宝钗在那花丛中飘然现身,一径走上那沁芳桥,娉婷而来。
宝玉犹在凝神想着那首《念奴娇》,未留神宝钗已走至亭内。宝钗也不看他,只对黛玉笑道:“妹妹,你方才念的那首词,甚是大气磅礴呢。”
黛玉亦笑道:“宝姐姐过誉了,我是愧不敢当。”本欲说此词并非自己所作,只是若她问起出处来,也不好回答,故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不多言了。
宝钗笑道:“妹妹着实过谦了,你的才气谁人不知?只是甚少听过妹妹所作的豪放之词,如今听来,倒也比起那婉约之作毫不逊色,方才我也和这宝兄弟一样,竟听住了。”说着似笑非笑看了宝玉一眼。
宝玉已是回过神来,嘿嘿笑了两声,也不说什么。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却终有些话不投机,稍显尴尬之时,忽见晴雯那丫头急匆匆赶来,先给各位请了安,又对宝玉道:“二太太找你呢,快走罢。”
宝玉忙问道:“可说什么事?”
晴雯摇头道:“并未说什么事,只叫我快些寻了你过去。小祖宗,快跟我走吧,去晚了,我可要挨骂了。”
宝玉听说,便忙向黛玉宝钗告辞,和晴雯一同走了。
黛玉看着他们走远,也无心再坐,言说身子乏了,便起身也出了亭子,临去前将那块帕子捡了起来带走,未理会宝钗眼中的诧异。
回至潇湘馆,黛玉心内忖度着这王夫人为何忙忙地找了宝玉去,似是有什么急事似的。能有什么急事?难道是,和那山石之后之人有关?自己也只是瞥见了一片裙角,虽是眼熟,却也不能妄自下结论。因此事再想也是无益,黛玉便不再牵绕其中,和湘云论了一回棋,又相携着去贾母处去了。
晚饭过后,贾母忽问起改革之事,李纨和探春便禀明了,贾母沉吟片刻,对众人说道:“她们这想法儿是好的,为了府里开支费了不少脑子。只不过,咱们这府里,虽不可太奢,亦不可太简,许多事上,还是要有大户人家的样儿。”众人忙都称是。贾母又叹道:“如今真是不如从前奢华了,咱们家的几个姑娘,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已是有些委屈了。”
王夫人听说,亦叹道:“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细想想,这几个姑娘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玉儿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何曾比得过人家那会子。”
贾母看了她一眼,说道:“如今哪能和那时相提并论。她们姊妹几个,虽比不了从前那般金尊玉贵,也莫委屈了才是。你就多劳些神,看待些罢。”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是,媳妇理应如此。”
贾母点点头,又对众人道是身上有些乏了,大家便都告了退,四散了。黛玉见贾母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会意,便独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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