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带着黛玉进了内室,携了她上炕,让她挨着自己坐了,又默默喝了一回茶,方说道:“你那二舅母,今日倒是有些失态了。”
黛玉不语。方才一听王夫人之言,心中已是有数。这“人家”二字,足见王夫人对黛玉的母亲之态度:即便是金陵王家的姑娘,也要叹为观止,心里有不服,有嫉妒,有疏远,有多少意难平!
贾母见黛玉并未接话,因知道这个外孙女是个心思通透的,便问道:“你可知为何?”
黛玉说道:“应是姑嫂不和罢。”
贾母忽然笑了,道:“你这一句话,倒是说得清楚,却又严重。你是知晓此事的么?莫非你母亲,告知过你?”
黛玉摇头道:“母亲并不曾告知过我这些,是我自己瞎猜的,误打误撞罢了。”虽不曾和贾敏打过照面,但是黛玉心中,总觉得这贾敏,定是不俗之人。父亲林如海是何等的清俊,母亲与之伉俪情深,必然也是极聪慧极有才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会将那平庸的不快的琐事,同自己的女儿言说?
贾母点头叹道:“是了,依敏儿这孩子的心性,定是不会同你说的。”说话间,看了看黛玉,又道:“其实你不知,她们面儿上,并未有半丝不和。当初你舅母和敏儿相处,她必然是谦让有礼的,不为别的,只为博我的喜欢,让一家上下都知晓她这做嫂嫂的贤惠。只不过,心里是如何想的,便不得而知了。如今你来了,模样举止处处都带着你母亲的影子,她这个做舅母的,虽说面儿上也是对你关心得很,行为举止都合乎情理,但是我也看得清楚,她对你,总有一股难解的郁结之意。我总担心着——”贾母说到此处,却没有往下说了。
黛玉偎依着贾母,轻声说道:“外祖母,您莫要为我担心,我理得的。”
贾母叹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许多话也无须我言明。我总想着,你在这府里,难免委屈了些。”冷哼一声,又道:“我虽年纪大了,眼却不花,世事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这些人,还以为我老糊涂了。”
黛玉劝慰道:“我并没觉着有什么委屈,这不有您这般疼着么?您莫气恼了,对身子不好。”心中想着,这人的感情,最是说不清楚的。原来,王夫人不喜欢自己,最可揣度的理由,还是因为那个已经逝去的人。
贾母又问道:“孩子,你对这改革之事,怎么看呢?”
黛玉笑笑,道:“您老心里明镜似的,倒来问我。”
贾母捏了一下黛玉的鼻子,笑道:“小机灵鬼儿,和我还这般圆滑。”又问道:“这改革的法子,是探丫头想出来的?”
黛玉点头道:“三妹妹的确有管家的能力。”
贾母亦是点点头,道:“她也是个好孩子,比她的姐姐妹妹都强些。其实我心里,着实是欣慰你们这些小辈们为了咱们家尽心尽力,只不过,我活了这么些年,心里也清楚,这‘富不过百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理,从荣、宁二国公爷起,至代字辈、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咱们府已历五世,接近百年。许是命数啊。唉!”
最末的那一声叹,饱含多少无奈与辛酸?黛玉依在贾母怀里,没有说话,心中明白,老太太洞察世事,早已知晓,贾府的衰败是不可避免的,非人力可以阻拦。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从来没有试图过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
黛玉回了园子,沿着小径缓缓而行。路过荷塘,忽见池边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绿色身影,正背对着自己,望着那刚种不久的荷叶发呆。黛玉快步上前,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香菱?”
香菱回过头来,倒把黛玉唬了一跳。那神情憔悴至极,全然不见曾经的水灵,眼神亦稍有滞意。香菱默然看了一眼黛玉,又低下头低声说道:“姑娘,我如今不叫香菱,改作秋菱了,姑娘以后还是叫我秋菱吧。”
黛玉神色一凛,即问道:“是你们奶奶改的?”见香菱点头,黛玉冷哼一声,道:“连个名字也容不得么。”
香菱慌忙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方又悄声说道:“姑娘莫要这样说。奶奶只是想着我这个‘香’字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亦问过了我,见我愿意,方改了的。”
黛玉看着她说道:“你以为,你若不愿意,她就不改么?她这是给你一个下马威,好让你服她。你倒是无怨无悔的,一点不恼。”
香菱一时不语,继而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当日薛家买了我去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宝姑娘便给我取了名字。后来我服侍了爷,如今又有了奶奶,便是我的一身一体俱属爷和奶奶。如今不过是换一个名字,自然是奶奶说哪一个字好,就用哪一个。我又如何恼得这些呢。”
黛玉冷笑道:“你倒是个好性的,就怕她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看看你自己,不过几日未见,竟憔悴如此,这是为何?”见香菱依然是低头不语,模样儿又很是可怜,黛玉有些心酸,便坐到她身旁,又缓了些语气,说道:“若是有什么事,最好同我说说,许还能想出个法子来。莫要一个人自悲自怨,终是无益。”
香菱强笑道:“姑娘多心了,并没有什么事。许是这两日未曾睡好,形容才憔悴了些。”说着以手摸脸,有些心神不宁。
“这是什么?”黛玉忽瞥见一丝不对劲,忙抓住她的手臂,掀起一截衣袖,见那本洁白如玉的藕臂上赫然是两道骇人的青紫印记。
“这,这个,是我不小心撞的。”香菱惶惶抽回手,将衣袖放下遮住那印,一脸复杂神色对黛玉说道:“姑娘,我走了,老奶奶还等着我回话呢。”也不顾黛玉的反应,早三步并两步跑了老远。
黛玉望着香菱有些单薄的背影,唯有摇头长叹,心中难免对那夏金桂十分忿恨起来,又很是气恼香菱的痴顽,竟似个铁打的一般,愣是听不进半句,好似死也要死在薛家,这让黛玉很是为难:主角不配合,再好的戏也演不了,何况这戏文,还没写完全。
悠悠又是几日。宝玉每日来潇湘馆,与黛玉湘云一起玩笑,似乎同从前一样,又似乎有些微不同。
这日宝玉如往常一样过来,却不如平常一般面带笑意,而是一进门,便一脸惊奇道:“你们可知,薛家闹翻了天了。”
原来这夏金桂前两日忽的病了,直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夏金桂的丫头宝蟾便四处传话,说奶奶的病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宝蟾又从夏金桂的枕头内抖出一个纸人来,上面赫然写着夏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事情便闹将起来,越闹越大。薛姨妈手忙脚乱,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夏金桂是又哭又闹,话里明显针对着香菱,薛蟠本就头脑简单,自然信了,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香菱叫屈,薛姨妈说了薛蟠两句,夏金桂听见,愈发嚎啕大哭,不依不饶起来,句句挟制着薛蟠,百般无赖的模样。薛姨妈气急,便骂薛蟠,又说要卖了香菱,香菱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如此闹了好一大通,方才暂歇了下来。
黛玉忙问:“香菱果真跟随宝姐姐进了园子?”
宝玉点头道:“是了,今日才进来,方才我瞧见一眼,那形容模样竟是十分苍白羸瘦,很是可怜。”又叹道:“好好的一个女子,为何薛大哥哥不会怜惜,反把她折磨成这般模样?既如此,当初为何又收了她来?”说罢一脸惘然。
湘云哼了一声,道:“那薛大哥哥就是喜新厌旧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又何必在此妄自磋叹?”
宝玉说道:“我亦曾过去见过那薛家嫂子,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
黛玉说道:“千百样人,自有千百样性情。也没什么可纳闷的。”
湘云道:“那么样的暴戾性情,真真讨厌。香菱可怎么办呢?”
黛玉听得香菱已进了园子,心中便有了主意。第二日黛玉便去了衡芜苑,和宝钗闲聊一回,见到了香菱,只见其身形更见消瘦,尖削的小脸愈显苍白,那本是满怀憧憬的稚气眼神,如今只剩空洞,空泛泛的,有些骇人。
黛玉本想叫香菱去潇湘馆坐坐,不料香菱只打了一个照面便躲进了房里,黛玉反不好说了,于是坐了片刻,便向宝钗告辞了。
黛玉出了衡芜苑院门,走了一小段路,忽觉身后有人,似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于是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倒把后面的人唬了一大跳,打了一个踉跄。黛玉见竟是臻儿,蹙眉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臻儿忙道:“姑娘莫多心,我是想走远些,禀告姑娘一些事。”
黛玉平日对这个丫头并无什么印象,而一直以来对薛家的印象也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可如今看她的紧张又担心的模样,倒也不像装出来的,想她是欲告诉自己香菱之事,又怕人看见,到底因年纪小,处事不免有些慌张。黛玉低头思虑一回,于是道:“你随我来。”
臻儿跟随着黛玉一路行至芦雪庵。黛玉并未进去,而是在院外的石凳上坐了,让臻儿也坐下,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说道:“你可以说了。”
臻儿却忽的又站起身,跪到了地上,对黛玉说道:“林姑娘,我知你是唯一对我家菱姑娘真心实意的人,请你救救她吧。”
黛玉让她起身,道:“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跪了,坐下说。”心内诧异这丫头竟这般眼目清晰,倒也是十分难得。
臻儿谢过黛玉,依言坐下,和黛玉说起了香菱之事。原来香菱虽随着宝钗进了园子里,却心中十分抑郁,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臻儿道:“菱姑娘本来身子就怯弱,虽在大爷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如今是成日家的端着一本诗集便坐在窗边发呆,有时叫上几声也无一丝反应,让人看着心里又发急又难过。”说着便落下泪来。
黛玉叹了一声,道:“真是个想不开的。”又问道:“可请了大夫来瞧?”
臻儿点点头,又摇头道:“倒是请了一个,只是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黛玉沉吟一回,看了看正不住抹泪的臻儿,说道:“我知道了。只是请医诊治亦是无用,我又能如何帮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