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都停手吧!”季情从夜色中走了出来,皇家护卫已经将这座小院团团围住。
面具男已经被若水制服,他虽跪在地上,却依旧不开口求饶。
清莲公主慢慢走了过来,见到兰陵那一刻,她眼中迸发出了滔天恨意:“你真让我失望,我从没想过你会如此卑劣不堪。你骗了我!你竟然敢欺骗我!我平生最痛恨欺骗我的人!所有欺骗和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剑,兰陵没有了昔日的温文尔雅,他先是一愣,后又咧开嘴笑了下:“锦容,你是嫡公主,帝后亲女,自出生那刻起,便拥有着尊贵显赫的地位和那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珍宝。所有人都围着你转,都宠着你,即使你想要那天上的月亮,都有人为你去摘。你从来不懂,也没有见过,底层人的生活,所以你根本无法想象,曾经的我,过着多么贫穷痛苦压抑的日子。”
清莲见他死到临头,竟然还在那里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狡辩,不由叹了口气:“因为出身寒微,所以就有了名正言顺作恶的理由吗?这世上,有那么多贫苦之人,我未曾见他们抛妻弃子。而你,为了医术,委身白锦。后来又为了爬的更高,囚禁白锦,甚至还杀了她。”
“也许吧,但他们之所以肯忍受那样的生活,并不是因为他们品性高洁,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倘若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会推开平庸的妻子,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死死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最后一飞冲天。”
“所以在你心中,白锦是个平庸的女人?你骗走了她的医术,抢走了她的功劳,偷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锦荣,相信我,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的。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无理可说。我也曾经热血天真、正直善良,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呢?公主,你只见过我行医救人的样子,没有见过我狼狈不堪的时候。那时的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贫穷的生活,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匮乏,还有精神上的压抑和痛苦。为了一两银子,我被泼皮无赖打倒在地,嘴里都是血,众人围观看热闹,却无人出手相救。”
“锦荣,公主,您知道遗腹子吗?您知道我所背负的一切吗?出生就没有父亲,母亲被人排挤咒骂时,便会将生活的不如意都发泄在我身上。幼年时的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我经常拖着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去厨房偷一个馒头充饥。”
“后来呢?后来日子也没好起来,不过因为我长大了,母亲不再对我拳脚相加了。我也想好好过日子,我也想认命,可是厄运,从未离开过我。好运,也从未光顾过我。”
“母亲偷偷跟着我,发现我与白锦偷偷成婚了。她根本不听我的解释,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了。”
“……”
清莲站在那里,悲悯地闭上了眼:“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并不如意,所以自成婚以来,我对你百依百顺,就是想让你获得幸福。但我现在发现,没有人可以给你幸福,因为你永远不知足。别人帮助你,你不仅不感谢,反而仇视痛恨。大恩如大仇,今日这句话,在你身上,得到了印证。”
若水一把扯掉了面具男的面具,又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季情也凑了过来,死死盯着面具男的脸。
兰陵看了眼面具男,温声道:“郑修,我们终是输了啊!输给了我们平日里最看不起的人,真是可笑至极。”
季情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郑修语气极为平淡:“十五年前,吏部尚书郑樟,正是家父。”
季情听到郑樟这个名字,愣了片刻,而后眯了眯眼,又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已经毁了容的男人。
郑樟与季节私交甚好,二人对于陈皇后把持朝政十分不满,于是不仅在前朝处处同她作对,还在后宫安插各种美人作为眼线,监视陈皇后一举一动。守旧派和革新派斗了很多年,最后陈皇后获得了胜利,且乘胜追击,将政敌全部赶尽杀绝。季家男丁全部被处死,而郑家也是难逃此劫。
郑修见季情眉头紧锁,十分讽刺地说道:“季情,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们都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只不过你比我幸运,得到了陈皇后的赏识,如今混的真是风生水起。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为了荣华富贵,你成了灭门仇人的走狗,你对得起季大人的在天之灵吗?你难道不怕午夜梦回时,季家人站在你床前,向你索命吗?……”
还没等郑修骂完,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艰难地转过身,待看清是清莲公主动的手,他抹了下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有些赞赏地说道:“皇后能成大事,她的女儿,亦非泛泛之辈。能死在你手上,是件幸事。”话音刚落,他便倒在了地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了眼季情,眼前闪过很多已经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最后的最后,随着他的死,那些复仇梦,也烟消云散了。
兰陵一脸悲戚地望向郑修,在他心中,郑修就是自己的亲兄弟,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秉性、共同的梦想。郑修一直想用大妖的内丹和怨气,来炼制法器,事成后由自己带入宫内,控制帝后,让皇室自相残杀,最后推自己上位。但这个计划太长了,变故也太多了,他们仔细谋划,却还是功败垂成。
季情见兰陵这副痛苦不已的样子,不禁调侃道:“驸马爷,收收您的眼泪吧。娘娘命我务必将您带回去审问,看来您是不能帮郑修收尸了。”
兰陵表情变得越来越狰狞,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身为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就该认命!你们这群逆天而行的女人,必遭天谴!”
清莲公主见兰陵变得如此癫狂,她眼中的冷意越来越深:“兰陵,你在女人腹中孕育,从女人胯下诞生,由女人抚育长大,向女人拜师学艺,最后踩着女人的尸骨一路高升。你一边吸着女人的血,一边又从骨子里仇恨女人看不起女人。那我今日,便让你死在你平日里最鄙夷的女人手上。”
兰陵冷嗤一声:“公主,这世上男子千千万,大家虽然表面都在粉饰太平,可又有谁愿意真的做女人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发奋读书,不能考取功名,不能入朝为官。富裕一点的人家,对待女人,像对待家养的小猫小狗,贫苦一点的人家,对待女人,像对待随时可以打骂变卖的牲畜。即使她们确实如同男子般有了点值得让人敬佩的成就,史书上也只是会一笔带过,并不会留下她们完整的名字。所以我什么要看得起女人呢?”
清莲听着似曾相识的话,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已经化为一抔黄土的姐姐,那日,清菊也是问了相似的问题,但却没有人给她答疑解惑。她慢慢抬起头,望着悬挂在天际的明月,缓缓开口说道:“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不代表以后也会是这样。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后,不会一直如此。总有一天,我们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丹青,动手吧!父皇母后那边,本宫会亲自去解释。”
公主话音刚落,六个侍女将驸马团团围住,手持长剑,齐齐捅向兰陵。公主最后看了眼自己的枕边人,便命人抬着这两具尸体离开。季情与若水对视了下,也回去皇宫复命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待理清原委后,宫中之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青熙摸了摸下巴:“兰陵就这么死了吗?公主会不会以公谋私?回去后又把他救活了?”
若水摇摇头,温声解释道:“不会,他必死无疑。兰陵仇恨女人,厌恶女人,已经深入骨髓,改不了了。清莲与清菊一样,表面上皆是柔柔弱弱,但骨子里都很桀骜不驯。堂堂皇家公主,被枕边人算计,又发现他对自己有着深入骨髓的鄙夷不屑,她不会让他活下去的。他们还想利用邪术谋朝篡位,帝后也不会让这种人久活于世。”
莲花站在原地,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兰陵终于死了,白锦大仇得报,且再也没有人会追杀她了。可是竹青在哪里呢?她想找到她,带她回青云阁养伤,她想永远陪在她身边,再也不分离。
若水轻轻拍了拍莲花的后背,又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递到莲花手中。
莲花见到这把剑,泪水模糊了双眼,这是白锦的佩剑,寒冰剑。它陪白锦走遍天涯海角,最后被兰陵夺走,赠予郑修。现在这把剑,又回到了莲花手中。
故人已逝,寒冰归来,此情长存。
若水为莲花擦干泪水,低声说道:“兰陵已死,白锦的仇算是报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带走竹青的阿茯。”
红樱不禁有些着急地问道:“姑姑,可是我们不知道阿茯躲在哪里呀!”
紫苏灵机一动:“我们可以在莲花客栈等一晚,明天天一亮,驸马谋逆被杀的事肯定会传的满城皆知。阿茯若是听到了这事,肯定会出现的。”
若水点了点头,同意了紫苏的这个提议,一行人又回到了莲花客栈。
皇后宫中,悄然无声。清莲让侍女都在门外守候,屋内只有母女二人。
陈皇后喝了口茶,语气甚是平淡地问道:“你杀了驸马?不是让你们把这两个人带回来吗?独木不成舟,他们定还有同谋。”
清莲缓缓抬起手,轻声问道:“娘,你不问问我此时此刻内心是何感受吗?我连蚂蚁都不敢踩,而现在,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
皇后缓缓起身,波澜不惊地说道:“不要为他而痛苦,更不要为他而落泪。有没有他,你都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你是主,他是仆。他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还想觊觎姜国的天下,死亡是他最好的归宿。一个男人而已,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虚与委蛇是他们最擅长的把戏,所以没必要为他们难过。”
清莲扑进皇后的怀里,哭着问道:“娘,我们女人,真的这么不堪吗?为什么他那么痛恨女人?”
“你要记住,不要因为男人的三言两语,就开始自我怀疑,更没必要否定自己。他们说的话,听听就好,不要放在心里。”
“娘,世上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女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以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陈皇后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轻声回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
公主哭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皇后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给她盖上了被子,才起身离开。
季情跪在地上,见皇后不停揉着太阳穴,便主动问道:“娘娘,兰陵郑修的尸体……”
还没等她说完,便被皇后打断:“驸马兰陵突发恶疾,不治而亡。罪臣之子郑修,十五年前侥幸逃脱,不仅不感恩,竟还想修炼邪术,意图谋反,实在是大逆不道。罪行被揭露后,他便自戕了。取郑修首级挂于闹市,以儆效尤。”
季情马上回道:“臣定会将此事办好!臣还有一事要禀报,贤妃娘娘近来与清溪公主走得过近,臣担心她二人有所图谋。”
皇后摆了摆手:“继续观察,宫内宫外,都是不消停啊!下去吧,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夜已深,皇后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最近的烦心事一件接一件,让她不敢有片刻松懈。养女清菊谋反,最后和许王一起被处死。如今女婿又与罪臣之子勾结,意图颠覆江山,她本想严刑审问,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可是女儿一时冲动,将这两个知情人都杀了。
她入宫几十年,生育了皇子公主,尽心辅佐皇上,但最后换来的还是从不间断的麻烦。有的麻烦让人恶心,有的麻烦可能让她身败名裂,有的麻烦更可能让她死于非命。
和一群余生都困在这后宫中的可怜女人斗来斗去,实在是毫无意义,可笑至极。即使赢了,也没有丝毫成就感和光荣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听着无比风光,可仍旧是把生死尊荣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把命握在别人手中,那实在是愚蠢至极的事。要么不争,要么就落到最高的枝头,皇后于她而言,毫无意义。高高在上的宝座,才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至高之位,能者居之。男子坐得,她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