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进来瞧瞧。”
莫执打开门,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巨大的木晷,晷针静静地躺着,仿佛湖面上插入的一节松竹。木晷下则是一张横亘了整个店铺的木桌,木桌看似普通,实则雕工纤细,木桌的棱角刻了一只角龙长游,桌沿则雕有伏龙升天,桌上摆有墨砚,桌侧置着纸笔。
“好像,好像的确不像是有卖搓衣板的地方。”莫执讪讪地说。他继续看,左侧是木雕徐列成群,绘绘如生,有猫狗虫鱼,飞禽走兽,也有麒麟梼杌,两仪四灵,右侧则是木刻成图,有老妪孩童溪边嬉戏,亦有庙宇宫殿军列如行。莫执看花了眼。
“真……真厉害。”莫执突然觉得来陆兆国这个决定太为明智。
“哎哟,今天居然有客人。”一个脑袋突然从木桌背后钻了出来,这个脑袋圆滚滚的,蓄着长须,看上去有种得道高僧的样子,应该是这家店铺的主人,他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莫执,“是你这小子要买东西吗?”声音有些尖锐,有点像集市里扯着嗓子喊客的商贩。
“是的,我想买一个搓衣板。”
“搓衣板?那是什么东西?”店主似乎是颇为失望,眼睛耷拉了下去,“不卖不卖,你们快走。”
“那你这个木晷卖多少钱?”莫执指着门梁上硕大的木晷,晷针一针不动。
“这个多少钱也不卖。”
“你既摆着,又不卖,我看你这木晷明明就是坏了吧,针都不会动。”
“你懂什么?日晷都是放在太阳下才能指时辰,我这木晷既然摆在我屋里,那它自然不是指时辰用的。”
“哦,那是作何用的?”
“滚滚滚,哪来的小屁孩,又没钱又没见识,老子没空招待你。”说完,店主的脑袋又钻了下去,消失不见了。莫执想越过木桌一看,木桌却陡然升高,挡住了莫执的视线。
“有意思。”莫执感觉这一天是他来陆兆国以后最开心的一天,“掌柜的,既然你不在,我把你这两侧的宝贝都顺走了啊,这所有东西加起来,应该比得过那个木晷的分量吧。”
“你拿吧,你拿走一件,便遭一重罪。拿十件,就抱着
自己的尸体出这扇门吧。”
“好,那我就拿一件。”莫执左右摇摆看着,有一只饕餮张着血盆大口,獠牙如利刃逼人,亦有一只凤凰恍若身点玄火,眼神睥睨一世。
“好,好,都好。”莫执还是忍不住赞叹,“厉害,真厉害。”
“掌柜的。”莫执停了下来,“你说我没钱没见识,这句话呢,不太对。没钱,有可能,但没见识,你就错怪我了。”
莫执取下了他身前的那幅画。那是一幅孩童戏水的木雕画。
莫执正打算细细观摩,那只凤凰却陡然翘首,挥起翅膀朝莫执直冲过来。
“小……”兰生看见了这只凤凰,他经不住出声提醒莫执。
莫执早就感受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流,他侧身躲过,凤凰在他身边不偏不倚地穿了过去,但它却似乎并不甘心,一个回身又俯冲过来。
咔。凤凰的一只脚被莫执紧紧把住,任它再如何扇动那翅膀都飞不起来。
“它不会还会喷火吧。别,掌柜的,它要是喷起火来,我能跑掉,你这些花花草草可跑不掉。”
“你这小伙子有点意思。”木桌降了下来,店主的头又出现在了木桌上,“喂,小朋友,你叫啥。”
“陆辙,陆是陆兆的陆,辙是车辙的辙。”
“陆辙,这名字真拗口。”
“我是陆离陆先生的徒弟。”莫执报上名号,倒不是别的,他只是想知道这城里是不是人人都知道他师傅。
“哦,他啊,他名字也很难听,不过好歹算他做件好事。”高僧低头咕哝着,“好了好了,不跟你胡闹了,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要什么,我给你做。”
“我要个搓衣板。”
“还真要个搓衣板啊,行吧,你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木桌升起,这店主又不见了,莫执隐约觉得,这木桌后面肯定别有洞天,可惜看不到。
“诶,小辙子。”
“啥?”小辙子,这是什么称呼?
“你怎么知道这里边我最宝贝的是那个啊,明明看着很一般啊,平时也没有人要。”
“那副木头的颜色和其他的不一样,而且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雕工相比较之下也不算成熟,是您年少时候做的吧,我也是赌赌运气。”莫执这么说,其实不止于此,最主要的是,这副雕画是有落字的,而且是一般人肉眼难以看见的小字,跟莫执刻在自己木枝上的是同一种。上边刻着:戊戌年清酒节于恒阳村外溪将麟闫。上一个戊戌年是什么时候,是二十多年前。
“是这样。看来这装神弄鬼的神医还真的是只收天人为才啊,倒是合我的胃口。”
“你和我师傅是老朋友了?”
“屁老朋友,听说过,不熟。好了,你拿走吧,不收你钱了,反正也都是人求医问药的钱。”一块木板从木桌那边转着圈扔到了莫执的身前,莫执接到手里,纹路错落有致,应该是一块不错的搓衣板。
“不是说要一炷香吗?这连四一炷香时间都不到就做完了。”
“本来还想给你雕些鸳鸯啊之类的图案的,听说你是那个陆啥的徒弟,倦了。”
“为什么,你跟我师傅有仇?”
“没仇。我就是觉得雕个鸳鸯给一个大夫没什么意思,要么就雕点天山雪参啥的,我又没见过。”
“这东西不是给我师傅的,是给他的。”莫执指的是一旁的兰生,“他要成亲了。”
“你不是听我说雕鸳鸯故意骗我吧。”店主探出头,两眼怀疑地看着莫执。
“绝对不是。对天起誓。”
“好吧,再给你刻点。”
店主似乎是妥协了,莫执很满意,他把木板放到木桌上,嗖的一声,莫执甚至来不及反应,木板消失不见了。
科哧科哧,莫执听到木屑剥落的声音。
来去无踪,鬼斧神工啊,莫执忍不住感叹。
莫执啥也见不着,闲来无事就开始把弄起手上的那只凤凰,凤凰这会儿像是泄了气,双眼无神,双翼也耷拉着。莫执有些好奇,这木头玩意儿究竟是怎么还会飞会撞的,他抚了抚凤凰的木翼,谁知一个机灵,凤凰挣脱开了他的手掌,它似乎洋洋得意,在上空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到了木晷的晷针上。
“也太神了。”莫执目瞪口呆。
“大惊小怪。”木桌后传来声响,凤凰抖起双
翼,一个急冲直落飞回到了木台上,它依然昂着高傲的头颅,不可一世地正视着它的天空,它旁边是一只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
“这只不会也会咬人什么的吧。”莫执伸出手指头,放到了那血盆大口中间,他挑逗似地摸着饕餮鳞立的牙齿,这牙齿似乎不是木制的,莫执定神看着,是的,这是炼过的萤铁。
莫执一下子把手指缩了回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自己可不想年纪轻轻做什么九指剑客。
莫执又定睛扫了一圈,果然,只要是锐利之物,或多或少都掺了萤铁,比如那凤凰,后翼和喙都含有不同纯度的萤铁。
这要是再大些,大成若等身的物件,那不就是可以直接杀人的兵器了吗……
莫执不免后背一凉,名为雕木,实为兵器,难道这小小的木店也暗藏玄机……
“你这牙齿刻得这么尖,不怕戳伤人吗?”
“狗的牙齿还很尖呢,养狗的人怎么不怕?”店主的声音从桌后传来。
“狗的牙齿差远了吧,你这,用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啊。”
“哎哟,还是个行家,有意思。”店主的头又冒了出来,他郑重其事颇具兴致上上下下打量着莫执,“你功夫这么好,又根本伤不了你。而且我就是图个新鲜罢了,这东西,真要拿去伤人,也就刮破几层皮,你师傅不是神医吗,过来抹几层药就好了。”
对了,师傅!假如这凤凰尾翼上再加点儿师傅的毒……
“这东西是你控制的吗?怎么做的?”
“小朋友,虽然我很欣赏你,但你是那姓陆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徒弟,我如果问你师傅,他能不能告诉我这世间最毒的药该怎么配,最好的药又该怎么配,他能告诉我吗?”
莫执哑口无言,自己的确是有些僭越了。不过,这个木店的确很神奇,好像就是海面中伫立的漩涡,像一只蓝海中更为深蓝更为深邃的眼睛,它不由自主地吸引着你靠近,再靠近。既然问不出来,那套也要套出些话。
“你……”
吱呀一声,这时,门开了,看来是有别的客人。
“哎哟,看来今天运气不错,在
这儿还能碰到朋友。”
莫执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这个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莫执转过身,哦,想起来了。
是何同尘。
不过何同尘随的不止是一人,他的一周还围着四个神色各异的人。还算有缘,莫执见过两个,一个是在师傅的房间里,应该是他的妻子,阿粤,还有一个,莫执还靠他挣了五个铜币,是那个酒量如深海的小个子。
阿粤看到莫执,眼神迅速地撇开了。小个子倒是似乎完全记不得与莫执还有过一面之缘了,眼睛左右眨巴着。
“少爷,这位是?”说话的是何同尘身边的一位老者,老者须眉皆白,但说话颇具中气,他的眼睛半弯地看着莫执,似乎是在向莫执表示微笑。
“陆先生的弟子,陆辙,我大陆兆未来的栋梁之材。”
“过誉了。”莫执摆摆手。
其实是陆兆的逆贼之子,莫执心里说着。
“陆兄是怎么找来的?按理说陆兄是第一次来这宿影城,竟能找到这城里最稀罕的一处地方,果然有眼光。”
“他啊,他来买搓衣板的。”店主的声音悠悠地传来,那木桌又落了下去,圆滚滚的脸又立在了木桌前,他把木板扔给了莫执,嘴中嘟嘟囔囔,“你说这城里哪里像有卖搓衣板的地儿,也就我了,雕个壁画和雕个搓衣板又有什么分别呢,没想我雕木几十年,最终却被人拿去搓脏衣服。”
莫执接住木板,果然厉害,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在木板的背面竟已雕上了一对水中依偎的鸳鸯,鸳鸯眉目有情,栩栩如生,至于那水,只有寥寥几笔,却仿佛真有碧波荡漾在眼前。
“多谢了!”莫执拜掌。他从兜里拿出一个银币,放在了木桌前,“虽然大师说是送我,我却不敢当,这一个银币应该值大师的造价。这木板虽是涤衣之用,却是一对新人的新婚之证,应该不会枉灭大师的雕工。”
“哎哟,还挺会说话,读过书的。”店主拿出银币放嘴中咬了咬,真的,“小朋友,我欣赏你,比你师傅强多了,他眼光不错。对了,小崽子,你找我啥事?你爹还没到城里,在他应允之前,
我是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将台大人,你言重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再邀您有空去泊爻城走走。”
将……台?莫执懵了,这个名字,好像前不久刚在他耳边绕梁三尺了很久,将台……将台……将台大人……这不是……
莫执惊疑地看着兰生,兰生脸上有些惨白,他尴尬地对莫执点了点头。莫执这才反应过来,兰生自进屋后就不太正常,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不去不去不去,小崽子你不要再来祸害我老人家了,车马劳顿的,到时候倒你家门口了,你爹还要拿自己棺材本给我办丧事。”
“我给您安排上好的四锦马车,马车里还配两个专门伺候您的丫鬟,瑾瑜斋的点心,十七铺的糖糕,都给您备上。”
“不去不去,你那破地方成天下雨,哒哒哒哒哒哒的,一下雨我就手疼,不去不去。”
“诶,这不正巧了吗,我刚找这位兄弟——”何同尘笑眉瞟了一眼莫执,“的师傅,要了一帖药方,可惜啊,这药材难找,有一味药这宿影城附近都没有啊,泊爻城倒是有个乡里零星产些,可惜可惜,有点远。”
“小屁犊子你这招对爷没用,小兄弟,你叫陆什么,陆什么来着,没事,陆小兄弟,这帖药方,你帮我去你师傅那问问,你搞来给我,我这店里的东西随便你挑。”
这事怎么还跟我扯上关系了?莫执疑惑地指着自己。
“我要那个晷。”莫执指着悬挂着的硕大的日晷。
“那个,那个不行,那个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我的,我不能给,你,你换一个。”
“那就算了。”莫执知道这件事本来就无关与他,还是不卷入其中的好。他所说想要日晷,也不过是探探口风而已。
“将台大人,您也别为难人家陆兄,实不相瞒,此去泊爻城,京师那里也来了不少人,太医院和司祭府那边都有来人,我也是受您故友所托邀您前去。这样吧,我再给您开一个条件,一个懂行的司祭加十斤林镧木,这总够有诚意了吧。”
“成交。”桌子后面突然伸出来一只巨大的手,这好像是将台的手,但实在是大得惊
人,与他的脑袋都不像是可以生长在同一个身体上。莫执本能地退了一步,何同尘却往前走了一步,他握住了这只不同寻常的手臂,似乎是一次心有灵犀的长久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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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有些章节前的【xxx几卷】其实是我自己最初写文时的章节名,xxx指的就是本章主要的城市,这也是为了符合“行者”这个主题。我原先写的时候就是按这个划章节,每篇章节大约2-3w字。这么做有个好处,就是不用费劲扒拉地取标题名,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假如按照日更的标准,我肯定会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