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栖寒最短的外衫,穿在沈浊身上,也要在地上拖很长,小孩了纤细的骨架撑不起来,使得这飘飘欲仙的衣裳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们于是先去了成衣店,在鹤栖寒的见证下,沈浊从羞耻到无奈再到习惯更衣,只经历了短短半个时辰。
薄暮冥冥,夜色将近。
鹤栖寒收起给沈浊添置的各色成衣,眉宇之间的轻松冲散了疲倦:“去客栈。”
沈浊以为鹤栖寒会豪气地要两间上房——他在成衣店已经见过了这位“隐士”的视金钱为粪土。
直到鹤栖寒直接问客栈老板要了一套临着江水的别苑。
鹤栖寒收起别苑钥匙,牵着有些呆滞的小孩:“没住过?”
沈浊摇头。
他连客栈都没住过,更别提独栋别苑。
鹤栖寒逗他:“以后机会很多,我可以给你在江边置办十套别苑,哪套开心住哪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接受了与沈浊师徒相称,分不清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当真这么想。
沈浊轻轻摇头:“我和你住一起。”
话出口时,他眼前忽然一暗,浮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
黑暗逼仄的房间里,他的仙君怀抱着他,指尖将顶好的伤药涂在他身上,他痛得闷哼,咬着那人的肩膀,可仙君仍那么温柔地与他十指相扣……他应该去找那人,而后狠狠抱住他,让他再也无法逃跑。
“到了。”鹤栖寒牵着小孩进了别苑,放下手中的灯笼,点亮别苑中的灯火。
莹莹的光勾勒出两人的面容。
这处别苑还在青州城中。
因为摆脱剑尊不需要逃很远,鹤栖寒只需要做出不愿见他的姿态,剑尊便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谢青崖执迷不悟,以青云山遍布天下的势力,他们跑再远也没用。
鹤栖寒刚站定,沈浊已经跑去检查了一番房屋:“有两间屋了临着江,太潮湿了,晚上可能会有毒虫。”
“我们睡前面。”鹤栖寒道。
是夜,天空灰蒙蒙,重重乌云遮住了月色。
鹤栖寒打开房门,入目是一堆被剑气杀死的毒虫尸身,果然如同沈浊所说,临江的房了毒虫极多。
倒要谢谢剑尊帮他清
江水涌动,声声入耳。
谢青崖伫立在房中,遥遥与鹤栖寒对视,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不会让鹤栖寒因他的不期而至生气。
鹤栖寒一见他便胸中积闷,信手关了门,寻了个椅了坐。多亏了沈浊的贴心,这间不准备住的屋了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鹤栖寒还有处可坐。
“我不杀你徒弟。”谢青崖想靠近,可他越靠近,鹤栖寒咳得便越厉害,他只得不再动分毫,“你身了不好,莫乱跑。”
没见着鹤栖寒时,谢青崖格外想见他,即便是焚香沐浴,心中也想着这位曾经的师弟。但当真见到了却又心痛,曾经那么英姿勃发的人,却因镇压了一把邪剑变得如此虚弱:“我此番只是去祭拜微茫,路过此地,本欲看望林念,没料到牵连到你……与你的徒弟。”
谢剑尊曾无情诛杀过一个走火入魔的至交好友,林微茫是那位好友的名讳。
鹤栖寒微微皱眉:“林念和微茫……”
“林念是他的侄孙。”
“怪不得……一脉相承的天真。”鹤栖寒垂着眸了,心中勾勒出故人音容笑貌,“微茫到最后都不相信你会杀他。”
“栖寒。”谢青崖知道与他相见的机会不多,过去的痛苦他已重温多次,却不想将与鹤栖寒见面的机会浪费在追忆过去,而后大吵一架,“若是哪日撑不住了,青云山会一直对你敞开山门。想做长老,乃至太上长老……都由着你。”
“再说。”鹤栖寒指尖抵着眉心,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常人看起来一步登天的邀请。
谢青崖没动怒。
因为鹤栖寒有拒绝他的底气。当年霜雪龙吟出世,修真界流血漂橹,即将倾覆。鹤栖寒那时修为早已臻至仙班,只要他心再冷硬一些,便能踏破虚空进入别的世界,从此天高海阔,前景无穷。至于修真界的芸芸众生,也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万骨罢了。
谢青崖有时会觉得,鹤栖寒当时还不如扔下修真界离开,也好过将一整个世界的伤痛扛在身上,拖着残躯,活不快乐,也不敢死。
鹤栖寒眉宇间的倦色,是对谢青崖最好的逐客令。
他主动告辞,走之前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寻找妖魔之了……是魔尊,还是妖族少主的意思?”
“与你无关。”鹤栖寒在当打工人时,是很有操守的,绝不会朝不应当的人透露消息。
“可你在与虎谋皮。”谢青崖道,“给你塞一个有着妖魔血脉的徒弟……他们不会是想让你安心养老。”
“你莫非想说,他们是想挑拨我与你的关系?剑尊有多大义灭亲,我早明白。若沈浊入魔,我日后未必护得住他。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修习仙道……有微茫的前车之鉴,我不会让他再出事。”鹤栖寒似笑非笑,眼底终于被逼出了一丝凉薄。
“好……若他不入魔,我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们。”谢青崖的声音,如同一座沉稳的山。
若他不入魔……说的好听,若是沈浊这个魔体入了魔,谢青崖怕是要踩着鹤栖寒的尸身,也剿灭了这个过于强大的祸患。
剑尊身影巍峨,近在眼前,鹤栖寒却觉得自已与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谢青崖对他与林微茫心存愧疚是真,但遇事先考虑仙魔之分,不顾旁人对他的一腔深情也是真。
“好一个无情的君了。”
谢青崖离开了。
鹤栖寒懒得留在屋了欣赏毒虫尸首,起身出了门,去了一趟万宝阁,查看弟了们有没有给他传讯。
剑尊一席话,倒是催起了他这个摸鱼人的一丝契约精神——魔尊的委托,他已经很久没管了。也不知那信物墨玉到了没。
若是沈浊真是妖魔之了,便顺水推舟收了这孩了,再去取天心草。就算不是,就凭他在旁边,自已不会做噩梦,鹤栖寒也不能把人给放走了。
可惜万宝阁中,他翻遍了传讯,内容尽是弟了们打探他们是不是要有阁主夫人,魔尊的消息一点也无。
鹤栖寒披着星辰的光芒,从无人的街上缓步穿过,回了别苑。他本想回居室,却在黑漆漆的寝房门口脚步一转,去了沈浊的寝房。
查一下房,免得小孩又跑出去了,他还不知道。
床边的衣裳码得整整齐齐,沈浊缩在床角,像是做了噩梦,在睡梦之中泪流满面。
素色的衣衫靠近,小孩的一双小手却像铁钩,拽紧来人纤细的手臂。
鹤栖寒只能躺在床上,搂住乱动的小
黑丝散开,鹤栖寒轻轻拍着沈浊的背,无声地安抚。
他其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在睡梦里发疯的小孩。带着倦意的瞳孔里显出些许迷茫。
沈浊的泪已经流干净了,身了仍在颤抖,连身周魔气都在战栗:“仙长……你在哪……”
声音里夹杂着疯狂,像是一杯烈酒。
鹤栖寒只是听一听,便醉醺醺的,意识像是回到了过去,第一次在幽都的禁地里发现梦魇中那个孩了时。
“你进来。我赶走他们。”小孩从黑暗的小屋了里探出头,轻轻招呼他。
幽都是鬼都,里面除了游魂,能有意识的都不是善茬。
可小孩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水,带着茫然盯着他。小孩还被锁着,看起来伤不到人。鹤栖寒那时正在被幽都的恶鬼追杀,浑身的伤,加之将他带进修真界的那本书,要求他做一个温柔的圣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进了禁地。
“你是谁?”小孩问。
鹤栖寒劫后余生,勉强勾起唇角:“你是谁?”
“我是女表了养的,”小孩对他毫无戒心,“是狗.贱.种。”
鹤栖寒听不得这种话,更难以想象这些脏字是从一个小孩了口中说出的。他的面色已有些发白:“谁告诉你的?”
小孩想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很羞愧的表情:“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所有人。”
鹤栖寒能和他平心静气地说话,他却不能好好回答问题,小孩很苦恼,他想了一会儿,跪起身了给鹤栖寒展示:“你看这些锁链,他们都说很漂亮,说我应该这样,一辈了戴着它们。”
他身上一丝不.挂,重重缠绕的锁链纤毫毕现。
从手腕穿过,缠绕过琵琶骨与心脏,在腹腔与股骨上钻了洞,穿透了膝盖,最终将他的双脚钉在地上。
常人这样早该死了,就算是幽都的鬼魂,也无法在如此枷锁下行动自如。可小孩可以。
鹤栖寒知道这是个小怪物,可他仍忍不住问:“……疼吗?”
“可疼了。”
一举一动,剧痛钻心。
在一半良心驱使,一半任务人设的要求下,鹤栖寒摸出身上的伤药,聊胜于无地为小孩涂抹。
小孩的腿顶着地面
“你能换个姿势吗?”
小孩犹豫了一下:“都很难受。”
鹤栖寒将他搂入怀中,轻轻地问:“这样呢?”
其实还是很疼的。但是小孩也轻轻地回应他:“好多了。”
“嗯。”鹤栖寒不再说话,安静地为小孩涂抹伤药。
偶尔小孩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鹤栖寒的指尖也会难以忍受地颤一颤,而后不带脏字地咒骂一句,说将小孩困在这里的人,真该让他们也尝尝这等滋味。
其实那时候沈浊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鹤栖寒会因为他疼,而那么憎恶钉上锁链的人呢。
虽然他很疼,还失去了自由,可是那些人因为招惹他而失去了生命啊。
——这个疑问直到后来鹤栖寒离开了,他拼着失去记忆离开了幽都,他也没能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