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场所有机器的注视下,在未燃尽的烛火里,在某种浓郁的焚香里。
被一个半裸的男人拥吻。
这或许也是陈松虞人生最经历过的,最出格的事情。
她应该拒绝他的。当池晏朝她低下头的时候,某个理智的声音试图唤醒她。假如这一刻她真的喊停,池晏想必也不会继续下去。
但是,另一个声音说,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只是一个吻而已。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场,这原本就是造梦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应该允许被发生。一切的不可能都应该变成可能。
而此刻他们所共享的,也不过是场虚幻的梦。
是偶然错轨的列车,奇迹般地停在漂浮的海面上。
天一亮,一切都将被打回原形。
于是她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池晏将她抱起来,抱到了某张桌子上。仿佛他们在沉默中跳了一支旋舞。
“哐啷”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他仓促地推翻了,摔到地上,发出了碎裂的清脆声音。这声音像一阵巨浪,短暂地惊醒了松虞,她下意识想要去看他是不是破坏了什么,但池晏用力地咬了她一下。
“放心,不是摄影机。”他在她耳边轻笑道。
他指引着她的手臂,勾住自己的脖子。
这男人的短发竟然这样扎人。
温热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廓,像是一簇火苗,越烧越旺。从浅浅的幽蓝,变成了耀眼的金红,变成一朵巨大的刺桐,碾压着她的唇,让她的世界只剩下摧枯拉朽的红。
她低下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荒唐的吻里。
他的舌尖是滚烫的,一如他们贴近的身躯。皮肤相触时的感受是极其温暖的,让人沉迷的温暖。仿佛黑夜里滋生出的日光。她从不曾在另一个人身上感知过这样危险的体温。
某一瞬间,松虞的脑中闪过一句遥远的诗。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
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摸过池晏的后背。
仿佛那就是他的伤口,是他的名字。
指尖流连在光滑的、古铜色的皮肤上,缓缓抚过那幅令人目眦欲裂的刺青。莹白的、圆润的甲盖,像夺目的珍珠,在野兽连绵的脊背上滚动着。
他们巨大的影子落在墙面上。
只有月光曾见证这悄无声息的吻。
第二天早上,江左走进片场,却发现松虞趴在桌子上熟睡。
摄影机就放在她的手肘边。
他吃了一惊,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但松虞一向睡眠很轻,这声音已经惊醒了她。
于是她睁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江左,慢悠悠地撑起身体。
“几点了?”她问。
江左:“还早,现在才……”
随着松虞的东西,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肩头滑了下去。
那是一件大衣。
上面还残存着淡淡的烟草味。
江左:“陈老师,您昨晚没回酒店吗?”
松虞:“是啊。”
她轻轻咳了咳嗓子,神情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回酒店当然是不可能的。
以昨晚干柴烈火的程度,真的要回去,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
所以她决定留在片场剪片子,而把池晏直接给赶走了。
她又看向江左:“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江左眨了眨眼,小声道:“是的,陈老师,今天我就要杀青了,想到处再拍拍照,留个纪念。”
松虞一怔,才缓缓道:“对,今天就是你的最后一场戏了。”
江左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陈老师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仿佛心里有一根弦被扯断了。
是隐隐的刺痛。
当然,他早知道她心里只有电影。更何况他们的拍摄如此紧张,她哪里还有空去思考别的事情呢。
但他还是对她抱有一些不该由的悸动,直到这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清楚:原来自己在她心里,的确只是个演员而已。
她在海边对他的开解,也只不过是在尽导演对演员的义务。那一份温柔,他并不独有。
他又强颜欢笑,故意找话题:“昨天拍的那场戏很麻烦吗?您怎么忙到那么晚?”
松虞却心念一动:“你要不要看一看?”
江左:“好啊。”
他跃跃欲试地走过来,松虞给他看了粗剪的拍摄素材。
这段视频并不长。
但江左的脸很快就可疑地红了,甚至于连呼吸也变得很急促:“这、这……”
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松虞:“什么?”
但江左仍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这也拍得太勾人了。他心想。
明明只是一个后背而已。根本就没有任何限制级的镜头,居然能够看得他口干舌燥,比最高级的艳情戏,还要让人面红心跳。
可是他自己只是个观众而已,这场戏就看得他大汗淋漓,心悸不止。
那拍的人呢?被拍的人呢?
“陈老师,我听说昨晚的拍摄,只有您和那个刺青模特,两个人在吗?”江左的声音都在哆嗦。
松虞:“是啊。”
“那他、他是你的朋友吗?”他又追问道,“你们认识?”
松虞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实际上她之所以会给江左看这段素材,就是想要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来,这段视频里的人就是池晏这也是池晏的要求之一。他希望自己完全匿名。
江左反应这样敏锐,难道是看出什么了吗?
“不。”她状若无事地说,“只是我临时找到的一个人,你不觉得他的刺青很好看吗?”
“是很……独特,但我也觉得很害怕。”江左仍然怔怔地望着投影,神情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厌恶,“为什么会有人把这样的刺青,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松虞扯了扯唇:“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对了。”她又自然地问道,“刚才为什么问我们是不是认识?你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吗?”
“不不不。”江左连声否定,“我不想要!这个人一定很可怕!”
松虞看着对方如临大敌的神情,不禁微微一笑。
这小男孩的第六感倒是很准。
池晏的确很可怕。她心想,很不幸的是,你们已经认识了。
江左又鼓起勇气继续道:“我只是觉得,这场戏给人的感觉,特别亲密。”
松虞一怔:“亲密?”
“是。这个模特好像非常信任你。而你的镜头……也格外偏爱他。”
他十分诚恳地看着松虞的眼睛:“陈老师,我看过你全部的电影。但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
此刻江左语气里的认真超乎寻常。
松虞却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他的眼神。
最终她只是开玩笑一般地说:“或许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场我自己掌镜的戏吧。我该跟摄影师好好谈谈了。”
江左也哈哈一笑:“还是直接扣他工资吧。”
但是笑容里也带着几分落寞。因为他很清楚:真相并非如此。
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松虞的镜头里,看到情和欲。
奇怪他从来不是多么敏锐的观众。
但这一刻,他却分明能够感受到,这场戏里,拍摄者和被拍摄者,是多么地难舍难分。仿佛他们根本就是一体。
那种亲密感,甚至具有某种可怕的入侵性。
一直到这场戏出现以前,他都以为陈导演根本不懂感情,更没有凡心。
但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她并非不懂。只不过他自己不是那个人。
于是他主动岔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松虞说:“一起走吗?我回去洗个澡。”
江左抱着相机:“那我也去下一个地方拍照了。”
松虞:“好,晚点片场见。”
临走之前,她犹豫片刻,还是拿上了池晏的大衣。
她想起昨晚池晏走的时候,的确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但这件大衣原本在外面,又怎么会跑到她身上?
总不能是他其实根本没离开吧。
但一旦走出片场,她就明白,这荒谬的想法,竟然是真的。
一个清理机器人正在不远处的墙角打扫,松虞循声转过头。
她看到了满地凌乱的烟头。
江左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很惊讶地说:“这是谁啊?片场不是不允许抽烟吗?”
松虞镇定地说:“可能是附近的居民吧。”
“哦哦,也是。”他恍然大悟道。
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拢紧了身上的大衣。
“那我先走了。”
或许池晏昨晚的确走了,但是又中途折返回来。或许他一直就等待在这里,直到看到最后一盏灯熄灭,才无声地走进去,给她披上大衣。
贫民窟的夜暗无天日。
而他一直站在黑暗里,站在满地的烟头里,沉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光。
但清理机器人的动作更快。
很快地上就变得整洁一新。那最后的、意乱情迷的罪证,也随之也烟消云散。
但这一天江左到底是没有成功地杀青,因为片场发生了另一桩意外。
尤应梦缺席了拍摄。不仅如此,她还彻底地失联,尝试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
就在所有人都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她的两个助理才期期艾艾地出现,向松虞道歉。
“很对不起,陈导演,梦姐说自己今天要请一天假。”
张喆一听,立刻很关切地说:“尤老师怎么了?生病了吗?要不要叫医生?”
在他心里,影后一向是个很敬业的人,会出这样的状况,只能是因为客观原因。
没想到她的助理却涨红了脸,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只是荣先生今晚要举办宴会,让梦姐回去参加。所、所以请一天假。”
张喆怔住了。
竟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可是他顾不上去思考尤应梦的反常,因为影片拍摄已经到了尾声,最关键的时候,他们根本就耽搁不起了。
他立刻就急了:“这、这……那尤老师既然家里有事,不能提前先说一声吗?一定要当天再杀个措手不及?”
两个助理年纪都不大,但面对这样的质问,也只会道歉,别的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最后还是松虞拍了拍张喆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之后对其中一个助理温和地说:“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好不好?”
对方面露犹豫:“这……”
松虞平静地说:“我知道她现在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接不了我们的电话,但你还是可以联络到她的吧?拍电影是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签过合同,就算真要请假,也要尤应梦本人跟我沟通才行。”
“合同”两个字拿出来,两个女孩的表情立刻不同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电话,将手机递给松虞。
“喂。”电话那端很快传来了尤应梦的声音。
这一贯妩媚的声音,却显出几分沙哑。
而松虞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要请假了,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去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
尤应梦:“我……不能拒绝他。”
“我没有问你能不能。”松虞说,“我只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去。我想听你自己的意愿。”
她的声音还是这样坚定。
令人发自内心想要信任。
这一次是更长久的沉默。
松虞甚至听到听筒对面细细的呼吸声,但她一直耐心等待着。
最后尤应梦终于开口了。
“我不……”
就在此时。
电话被挂断了。
就在成功的前一秒。
那冷冰冰的忙音,简直像是对于松虞的某种嘲讽。
但同一时间,她自己的手机却响了。
松虞沉着脸打开了手机。
她看到了一张照片。
尽管拍得极其模糊,不知道是隔了多远才偷拍到的,依然能够勉强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在拥吻。其中一人还赤着上半身,令人血脉贲张的胶着画面。
松虞冷笑一声。
没想到荣吕的手伸得这么长,自己还没做什么,就威胁到她头上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这张照片发给了池晏,顺便附上一行文字。
陈松虞:荣吕今晚要设宴,你陪我去。
松虞很快收到了回复。
还是他一贯懒洋洋的腔调,既不问原因,也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池晏:好。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引用诗句来自廖伟棠末世吟。
这是一首以帕斯捷尔纳克的口吻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信,在网上误传了很多年,但其实作者并非两位俄罗斯诗人中的任意一位。
很抱歉年后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没办法再承诺十二点定时更新,可能都会晚一点。大家等不到的话就早上再看,早点休息比较重要啦。
顺祝各位看文的姐妹都妇女节快乐哦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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