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是。”丁亿说, “更主要是,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牧嘉实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丁亿说:“你担心我像你一样遭遇了失败?”
牧嘉实嘴角一抽,叹了一口气:“是啊……我确实是一个失败者……”
“我了解到了一些, 关于你在更高层的那一场失败的前因后果。”
丁亿说。
牧嘉实的脸色微微一变。
丁亿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和你一直以来声称的,噩梦的失败,有些许的区别。你在更高层最后一次进入的那个噩梦,打出了真结局。”
牧嘉实沉默片刻, 随后点了点头。
“而它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噩梦。”
牧嘉实眉头微皱, 看着丁亿, 片刻之后,他说:“所以你也知道关于这个噩梦的一些事情?”他停顿了一下,“不, 不对。明明是我在问你, 怎么又成了你在问我?”
“因为我不想谈论我所遇到的困境。”丁亿叹了一口气, 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十分讨厌, “你明白了吗?”
牧嘉实想了想, 说:“我明白了。”他又问, “所以是什么?”
丁亿把自己青色的头发拽下来一根。
她说:“如果你跟我说,你所遇到的失败是什么, 我就跟你说,我所面临的困境是什么。”
牧嘉实思索了片刻。
他其实也不知道, 为什么偏偏想要去探明丁亿回到窄楼底层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去往更高层的那个噩梦,他们是一起打出真结局的;也或许,他的确对更高层的现状有着些许的好奇。
更关键的是, 丁亿在这个关头回到窄楼底层,使牧嘉实本能地升起了一种警惕和微妙的戒备。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刻?
她回到窄楼底层,与这个噩梦同样在此刻出现在窄楼底层, 有关系吗?
更何况刚刚丁亿自己也提到了这个噩梦,她已经知道,这个噩梦就是牧嘉实曾经遭遇失败的那个噩梦。因此,他就更加觉得不对劲起来。
或许只是一种,特殊的直觉?
牧嘉实眯了眯眼睛,随后说:“好吧,我同意。”
丁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她当然知道,牧嘉实对于那场失败,虽然总是挂在嘴边,但实际上是讳莫如深的。他从未真正说清楚,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如此心灰意冷地回到窄楼底层。
丁亿曾经好奇过,不过她也并不想招惹牧嘉实,所以就选择将自己的好奇心束之高阁。
不过,没想到他居然会愿意说出来?
丁亿看着他,心想,这意味着,牧嘉实或许已经慢慢从那场失败中走了出来。他正在重振旗鼓,重拾属于过去的那份骄傲与自信。
……而她呢?
她能从自己的困境中走出来吗?
当她得知……蒋双姊被困在电梯里的时刻?
她回到窄楼底层的原因非常简单。
她与她曾经的两名下属会面了,而对方在言语之间,提及了那对曾经混迹在堕落者之中的姐妹,并且说,其中的那个姐姐,沉沦在了某个噩梦之中。
她愕然地想,所以,蒋双姊……困在了噩梦之中?
那蒋双妹呢?
丁亿心神不宁。
重新进入噩梦,从窄楼底层一步步朝着更高层前进的丁亿,回忆起了曾经与蒋双姊、蒋双妹两人共同奋斗的过去。是她先一步离开了她们,是她抛弃了她们。
……或许那也称不上抛弃。
但是丁亿仍旧放不下最初的那段友谊。
或许其他的任务者都不会如她这般优柔寡断,但是,多年来窄楼底层和平的商人生涯,似乎消磨了她的意志。在去往更高层之后,其实丁亿也未能打出多少真结局。
她意识到,在多年之前,她停了下来;而即便她现在想要重新开始,那也是一次艰难的挣扎。
所以她回到了窄楼底层。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去往最高层的道路布满了荆棘,而仅凭她一人,或许已经无法做到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曾经结伴同行的经历。那些记忆催促着她、恐吓着她,让她不得不回到窄楼底层。
后悔吗?
多年前她主动抛弃了同伴,而现在她真正失去了同伴。
可那同样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无论后果如何,那总归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或许让她再一次回到那个时刻,她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有了那样一张道具卡,为什么还要在噩梦中拼命?为什么不能去享受和平的、安宁的生活?
噩梦是可怕的,而窄楼是阴郁的,却起码是平静的。
很多人奇怪丁亿为什么能如此坚决地抛弃自己亲手建立的事业,选择去往更高的楼层。而丁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已经这么下定决心了,还是会在听闻蒋双姊的事情的时候,选择回到窄楼底层。
这是她抛弃一切的地点,也是她想要重新拥有一切的地方。
但似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张道具卡……丁亿想,既是一份幸运,也是一份不幸。命运的馈赠从来都明码标价。
她回到窄楼底层,并且遇到了蒋双妹。两个女人坐下来却相对无言。
她们也同样无法重拾过去的友谊了,所以也仅仅只是……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面对面地沉默,中间横亘着她们多年未曾见面、未曾交谈、未曾共同在噩梦中挣扎的时光。
横亘着蒋双姊。
随后丁亿才听闻了关于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噩梦的一些消息。
她决定进入这个噩梦,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牧嘉实过去的好奇。她同样想知道,当初因为失败而回到窄楼底层的牧嘉实,现在怎么样了?
而她,是否也会沦落到他那个地步,又或者,如他一般振作起来?
公交车的发动机轰鸣作响,带着他们去往南面尽头的停车场。
在下车之后,牧嘉实却没急着去博物馆,他站在那儿,看着丁亿,说:“这个停车场不会让你想起什么吗?”
丁亿愣了一下。
“停车场……”她喃喃念着,“你是说……那个……噩梦?那个噩梦?!那个小男孩的噩梦?!”
她从未和牧嘉实共同经历过任何一场噩梦,除了眼下这个噩梦,以及……那个小男孩的噩梦。
小男孩的噩梦里也有一片停车场。
牧嘉实沉沉地说:“这片停车场,看起来是道路南面的尽头,再往外就是荒无人烟的区域。但是如果继续往南面开,车辆就会上高速,最后抵达服务区。”
丁亿怔住了。
牧嘉实说:“但是这个噩梦里,没有那个小男孩,也没有他疯狂的父亲,就只是场景而已,甚至和那个噩梦并不完全一致,道路的长度也不一样。
“在离开那个噩梦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在回忆,我在我的失败之中痛苦难眠。
“然后我就想到了这片区域,想到了我的同伴随意交给我的这条信息……道路的尽头是停车场,但是可以上高速,然后抵达服务区。”
丁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从来没有重视过这条信息,那只是一条被人随意记录的信息。你知道的,掘金者在进入噩梦之前,会有人帮他提前准备好与噩梦有关的信息。
“所以,即便是我在更高层解决这个噩梦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这条信息的价值。
“因为在这个噩梦中,从来就不需要用到停车场、高速公路、服务区这些场景,这些场景里面也根本没有提供信息的人。
“……就只是,场景。”
丁亿说:“而这些场景却暗示着其他的噩梦。”
牧嘉实苦笑了一声:“你知道,这个噩梦里蕴藏着多少的场景,多少的噩梦吗?”
丁亿摇了摇头。
“你看停车场的对面。”牧嘉实说,“那栋摇摇欲坠的大楼。”
丁亿看了过去。
片刻之后,她说:“没有什么问题。一栋普通的办公大楼,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牧嘉实喃喃说,“一个多小时之后,天火降世。这座城市将燃烧起来,那栋大楼的玻璃会被全部震碎。9楼以下的游戏公司会开启一场真人的游戏……”
听着,丁亿觉得不太对劲:“那也是一个噩梦?你去过?”
“我没有去过。”牧嘉实苦涩地笑了起来,“但是绯和巫见去过,他们也在这个噩梦中,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到这片区域,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但是他们去了东面……东面……你不会想知道他们会在东面发现什么的。”
丁亿困惑地看着牧嘉实。
牧嘉实说:“我听说过,你曾经的同伴的遭遇。那群堕落者将那个消息散布在窄楼底层……他们对她留下的遗产十分眼热。”
丁亿的脸色一变:“她在那儿?!”
“那只是场景。”牧嘉实说,“只是空壳而已。”
“只是空壳……”丁亿缓缓说,随后,她苦笑了一下。
两人沉默地站立了片刻。
终于,丁亿说:“这就是你在这个噩梦中发现的事情吗?这件事情可以击溃你吗?”她说,“一个,包含着其他噩梦的,噩梦?”
这个消息的确也让丁亿吃了一惊,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个噩梦包含着其他噩梦的场景,那又如何?或许这个噩梦真就是所谓的“终极噩梦”呢?那就必然会有着相应的特殊性,对吧?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场末日。这个巨大的末日的场景之中,包含着其他窄楼居民不幸的遭遇,难道不是……
等等?!
丁亿突然愣了一下。
这个末日的场景,包含着其他窄楼居民在末日中的遭遇?
一个巨大的……末日的,场景。
丁亿的脸色慢慢地白了起来。
牧嘉实说:“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关键的问题是,末日。”
丁亿神思不属地听着。
牧嘉实凝视着那栋仿佛摇摇欲坠的高楼,而他的心情也如同那栋高楼一般摇摇欲坠,直落深渊。
他说:“你看,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窄楼居民是疯狂的、不幸的、阴沉的。他们各有各的惨痛经历,因此才会有他们恐惧的东西,才会有他们的噩梦,才能让我们这些任务者慢慢地闯关。
“而问题在于,他们的过去,是否相连呢?很多任务者认为,是的,或者不是,但是他们都拿不出证据。
“而很多任务者相信末日,所以他们觉得,是的,应该是。这些窄楼居民应该是那场末日的幸存者。可是,末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的末日才能造成那些疯狂的过去?这是曾经所有人无法解释的一个问题,即便是那群末日论者,也会在这个问题面前哑口无言。
“而这个噩梦,提供了答案。
“首先,这些噩梦是相连的。它们可以共处于一个噩梦之中,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其次,末日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持续一年、甚至更久的,疯狂的蔓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窄楼居民的噩梦中,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疯子、凶杀案与相互仇视。
“第二阶段,天火降世。这解释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噩梦之中,会出现废墟、燃烧的城市、求生者等等的意象,因为文明在这一场灾难之后,确实完完全全地被毁灭了。
“然后……就是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呢?
“我们是谁?一个游戏的玩家,窄楼中的外来者。外来者……哈,多么明显的称呼,好像故意把我们与窄楼居民的遭遇隔开一样。
“我们不属于窄楼、我们是窄楼的外来者、那些窄楼居民都仇视我们、我们不过是这个游戏的过客……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我们说明着这一点。我们与那些窄楼居民是两码事。
“那群人是疯子,而我们不是;那群人是末日的幸存者,而我们不是;那群人在窄楼中苟延残喘,而我们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真的是这样吗?”
丁亿沉默地听着,而牧嘉实突然转过身,看着她,轻声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听闻过,有任何人,确凿无疑地离开过窄楼吗?有人逃出去过吗?”
丁亿缓慢却确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谁也没有听说过。
的确,不久之前有“有人成功离开了窄楼”这样的消息传出。可是,那更像是绝望中的任务者们的自我安慰,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故意推动着事情的发展。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他们也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人,确定地说,他知道有人逃出去了。他见过。
没有人见过。
所以,他们这群任务者,同样是窄楼中的疯子、同样是末日的幸存者,同样,在窄楼中苟延残喘。
丁亿惨笑了一声,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牧嘉实看着这一片区域。这一座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城市。
这一颗星球。
“这是他们的末日。”丁亿说,“这也是我们的末日。”
镜子会映照出人的本来面目。窄楼居民就是他们的镜子。
当他们来到窄楼,他们,就是窄楼居民。
*
绯与巫见沿着去往东面的道路一路前进。
沿路上,他们也遇到了一些疯子和奇怪的人,还有一些古怪的店铺。不过,虽然巫见此前一直待在图书馆,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是有绯在,他们就果断避开了那些区域,没有浪费时间。
终于,他们在道路尽头,一片被封锁的区域前停了下来。
巫见探头探脑地问:“这里是怎么了?”他往那片封锁区里仔细看了看,“一片商业区和一栋公寓楼……为什么要封锁起来?有什么特别吗?”
绯说:“我怎么知道?”
巫见讪讪一笑。
绯又说:“或许……我们可以从其他人口中得到答案。不过……”她看着这片封锁区,语气逐渐变得低沉,“如果在噩梦中,这片区域居然是需要被封锁的,那么,里面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巫见心想,我怎么知道?
不过绯在他的面前积威甚重,所以他也不敢坦白地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左顾右盼着,突然眼前一亮:“那边好像有个人守着。”
他们走了过去,发现那其实是那栋公寓楼外侧的保安亭。
不过,公寓楼的封锁区恰巧就在保安亭的一侧,而这座保安亭,曾经是用以看护那栋公寓楼的,现在却成为了戒备这栋公寓楼的前哨岗。
事情的进展果真令人有些想要发笑。
绯与巫见朝那边走了过去。
坐在保安亭里的那个人,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六七十岁,不过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在看到绯与巫见走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便投来了目光。
他大声地制止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这里是封锁区!闲人不得入内!”
不过,在绯和巫见没有明显想要越界行为之前,他也没有主动表现出驱赶的意思。
绯与巫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管封锁区内发生了什么,似乎都还是可以控制的,不然的话,眼前这名老者必定会紧张地将他们赶走。
……但是,在现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这个老者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似乎也不是那么可信的样子。
绯主动询问这位老者:“老人家,我们不走进去,就是有点好奇……”
“好奇?”老者皱着眉,严厉地斥责说,“别对这种地方好奇!”
巫见心想,这个老者似乎还挺清醒理智的。不过……想到之前丁亿说的,博物馆里的那名老馆长,巫见还是觉得,应该再观察一下才对。
他仔细凝视着老者的面部表情。
他发现,在提及那片封锁区的时候,老者流露出了明显的戒备和不安,就好像封锁区里有什么东西是令他恐惧和避而远之的。
不过,他还是在这里看守着。
巫见心中渐渐有了一些猜想。
而绯则继续询问:“我们第一次来苍城,不太明白苍城的规矩……”
“外面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吗?”老人嗤笑了一声,他年轻时恐怕也是一个暴烈如火的人,“封锁区就是苍城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才封锁起来。
“你们在苍城其他地方,肯定也遇到了那些疯子。但是,那些疯子和这片封锁区相比,可以说是非常的无害了。”
绯越发惊奇,她连忙问:“我们已经见到过不少疯子了。为什么封锁区比那些疯子还要危险?您能跟我们说说吗?”
老者狐疑地看了看绯和巫见。
随后,他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大概是真的以为,绯和巫见会强闯进去,于是不得不端起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希望这两个年轻人回心转意。
他说:“这里面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成精咯。”
绯和巫见霎时间就愣了一下。
“成精?”绯诧异地问,“什么叫做……成精?怎么会成精?!”
老者说:“就是各种各样的东西……电梯、空调、门、浴缸……反正你能想象到的,公寓楼还有商业区里面有的‘东西’,通通都成精了。”
绯愕然地问:“这……怎么会这样?这也是在疯狂开始在人类中蔓延之后,开始出现的吗?”
“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老者说,“我被调过来看门,已经是年初时候的事情了。在那之前,谁知道这里已经闹了多久了。
“不过奇怪的是,这种鬼现象居然只有在这两个地方出现,没有蔓延到别的地方,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所以啊,只要你们别进去,一切都好说。你们要是进去了,那里面成精的东西都会来追杀你们,但是在外面,他们也出不来。
“据说这片区域没发现之前啊,死了好多人了。那个时候情况也不太好,全世界都在闹疯病,也就没注意到这块地方的问题,等发现了,又找不出原因,就只好封起来。
“这世界上啊,也不知道有多少被封锁起来的区域。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退伍出来,本来也没什么能做的,现在就在这种地方看看大门,也挺好,挺好。就专门挡你们这样胆子忒大的小年轻!”
绯和巫见都讪讪地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老爷子,似乎是清醒的,可以沟通的,也掌握了不少的信息。
绯仔细思考了一下他的话,然后问:“那老爷子,您知道,附近还有这样的封锁区吗?”
“附近?你说苍城?”老者没好气地说,“没了!没了!这地方难道还是什么好地方不成?一个苍城能有一个封锁区,就要死要活了!”
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么就说明,在这个噩梦中,这个封锁区恐怕也暗示了一些东西……但是,如果封锁区是不允许被进入的,那他们要从哪里获得线索?
绯的目光便落在了这名老者身上。
看起来,与其说是这名老者将他们引到封锁区去,倒不如说,是封锁区让他们发现这名知晓甚多,并且神志清楚的老者。
于是绯便转而问起了更多的事情:“老人家,我们刚刚从图书馆那边过来,您知道那间图书馆吗?”
“图书馆我当然知道。有些小年轻就喜欢跑到那里,做些研究。”老者用一种颇为复杂的语气说,“有的时候是好事,有的时候……寻根问底,也未必让人舒服啊。”
绯怔了怔,问:“为什么?”
老者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绯和巫见:“你们两个小年轻,问东问西,是对苍城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吧?总有人是这样的,想搞清楚全世界都发生了什么。”
绯迟疑片刻,然后说:“是的。我们想知道真相。”
“可是真相有用吗?”老者冷冷地说,“人啊,就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山穷水尽了。”
绯不由得惊愕起来。
她想,这名老者知道什么东西吗?
而老者又说:“我们这些人,对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办法吗?没有啊。以前还太平的时候,研究来研究去,倒是好事,能搞出一些发明,让生活顺心一点。
“现在啊,现在就不一样了。这个关头了,还在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有什么怎么办的,好好认清事实,就这样吧。”
绯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瞪大眼睛看着这名老者。
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再往那边走一点,就是一个大型的垃圾场。你看我们现在,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着,像不像是一群大号垃圾?
“我年轻的时候,我母亲就对我说,要是哪天觉得自己对社会没有价值了,就自我了断算了。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后来疯狂在这个社会上蔓延起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没疯,就觉得我又有点价值了。
“现在,被调到这里来开门……可算是让我找到去处了。这人啊,没个正经事情做,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绯沉默无语,心想,她才是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本以为这名老者是较为理智的,结果,仍旧是一个疯子。
还是疯而不自知的。
看他的意思,说不定还是杂质教派的教众?
而且,他的母亲那是什么鬼教育理念?
绯深吸了一口气,将思绪转向之前老者说的那句话。
他说,有些年轻人喜欢到图书馆去研究一些东西……指的就是他们在图书馆遇到的,那名学生模样的人吗?但是老者的意思显然不只是那个男生,还有其他一些人……
想着,绯就明白过来。
他指的或许还有那些天文爱好者。
的确,图书馆里有不少的藏书,必然会在某一刻提供他们需要的信息。
绯大致串联起了一些事情,本来想就此与这名老者告别,不过随后她又想到了博物馆里的那些人,便顺口问:“老人家,那你知道苍城博物馆吗?”
老者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
看他的样子,绯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似乎问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巫见也赶忙集中起注意力。
隔了一会儿,老者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天气炎热,的确,但是刚才他们都没看见老者头上有汗。这似乎是在绯提到苍城博物馆之后,老者才莫名其妙出了一身的冷汗。
绯不由得奇怪起来。
博物馆的确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但是也不至于把老者吓成这个样子吧?刚刚他提到封锁区的时候,语气都是带着一点不屑和轻蔑的,怎么提到博物馆,就露出这么一副表情来了?
片刻之后,老者终于开口了:“博物馆啊……博物馆,我那老伙计就在博物馆。现在,都已经当上馆长了。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可能觉得,当上了馆长,就是大好事。”
绯怔了一下。
这名老者居然和老馆长认识?!
绯感觉有一点怪异。
虽然说从年纪上讲,这两人的确有认识的可能性,但是在噩梦之中,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联系,更是在暗示某种特别的线索。
……难道那名老馆长,真的有可能是噩梦的主人?
年纪确实对不太上,但是他们的上一个噩梦,窄楼中的那名成年女子和噩梦中的小女孩,不也是对不上年纪的吗?
绯心中猜测颇多,但仍旧看着老者,继续听他说下去。
“那间博物馆啊……都成了他的执念啊。我和他一起当过兵。说到当兵,我们那会儿的战友,运道都不怎么好,有年纪轻轻就没了的,也有他这样……
“退伍了之后,他就去考了大学,算是成了文化人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咱们苍城的博物馆。
“那个时候他就是去做做讲解。他这个人啊,年轻的时候长得帅,小姑娘们喜欢,老是来听他讲博物馆的事情。我当时还跟他说,让他把握好机会,谈谈恋爱。
“但是他不要,他说,他想让那些人意识到,那些馆藏的……什么来着,文化价值。哈,他喜欢用这种词。二十来岁没结婚,等到三四十岁,就真的得孤独终老咯。
“然后他就真的孤独终老了,就守着他那堆宝贝东西。
“然后……然后他就疯了。他疯了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他疯了,觉得他就是往常那种样子。他一直都想要人们去博物馆里转转,然后一直都没能达成心愿。
“所以么,我觉得他一直都挺正常。他疯了之后的挺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再后来,就是……那个瓷瓶被打碎的时候。”
瓷瓶被打碎?
绯暗想,这就是那名医生说的,造成博物馆开始转移藏品的契机?
“我那个时候赶了过去。他这一辈子啊,就我一个老朋友。他发疯的时候,博物馆那些人也就只能来找我。我就看见他……看见他……
“唉,他是真的疯了啊。疯得太厉害,以至于我第一眼都没能认出来他。
“他啊……他把那个打碎瓷瓶的人给杀了。”
绯立刻吃了一惊。
这件事情她没有听说过,可是……杀了人之后,那名老馆长,还能继续当博物馆的馆长吗?
“那个时候……世道乱得很。像这种出了大事的封锁区都没被发现,死个人的事情,就更加不必说了。”老者看出了绯的吃惊,却不以为然地说着,他长叹了一声,“有了这疯病啊,和以前的太平年代,也不能比咯。”
绯欲言又止。
她想的是,的确不能比,可是,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是不能视人命为草芥吧?
她有些无法理解。
疯狂在人类社会中蔓延之后,似乎也不仅仅带来了疯狂本身,还有与之相对应的冷漠、残酷。人们就像是失去了文明社会给予他们的假面,彻底地展示出了兽性。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那莫名其妙的疯狂。
绯不禁想,他们现在的确知道了,末日是分为两个阶段,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末日这样的东西?人类招谁惹谁了?平白摊上这样的坏事。
绯情绪波动,大概是被老者以为,她因为那名老馆长杀人的事情而觉得害怕了。
老者不由得哈地笑了一声:“你见过我那个老伙计,是不是?他卖相确实不错,是不是?”他不以为然地说,“可惜啊,现在这世道,表象都是靠不住的。”
绯看着他。
而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除了杀人,我那个老伙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博物馆就像是一座监狱,而他就是典狱长。”
绯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有明白老者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者又说:“有些人,就算没疯,也被他给逼疯了。”
绯怔了怔。
这个时候,她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如果那名老馆长,是噩梦主人恐惧的对象呢?
按照这名老者的说法,疯狂的老馆长成为了别人疯狂的源头。而恐惧,也必然是伴随疯狂一同诞生的。说不准,噩梦的主人就是博物馆的某位职员呢?
……那名医生?
可是从丁亿的描述中来看,那名医生的确有些神经质,但是要说他有多少恐惧,倒也没有。
绯暗叹一声,心想上一轮噩梦就一直纠缠在噩梦主人身份的问题上,怎么这个噩梦还是如此?这些噩梦就没有别的把戏了吗?
她与眼前这名老者告别,随后与巫见一起离开了这片封锁区。
巫见主动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还要继续往前吗?”
“继续往前走走吧。我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绯说,“不过,我怀疑再往前走,也没有什么线索了。”
巫见傻愣愣地问:“为什么?”
“不管是什么噩梦,终究都是以噩梦主人的经历为蓝本,自发衍生出来的一些场景、故事、循环,因此,必然有一条无比清晰的主线,只要我们能够找到。”
巫见明白过来:“刚刚那名老者,除了关于末日的一些消息,就是围绕着博物馆的事情。所以,这个噩梦是有关博物馆的?
“但是……图书馆呢?那名书店老板……那位窄楼居民,他就在图书馆。”
在徐北尽的刻意引导下,绯和巫见都认为徐北尽身上隐藏着十分重要的秘密,甚至在其他人的噩梦中,徐北尽也必然掌握着非常丰富的信息。
而这也让绯和巫见认为,与徐北尽有关的场景,一定十分重要。
在废墟的那个噩梦中,的确如此;而在上一个噩梦中,摇摇欲坠的大楼中的16楼,也的确隐藏着足以令他们通关的线索。
那么,这个噩梦呢?
绯咬着嘴唇,有些焦虑地说:“或许,我们对这个噩梦的探索,还是不够深入。我们还没有了解到,那条可以揭露真相的主线。”
巫见也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看法。
他们继续朝着东面行进。
而另外一边,在确认贺淑君不会再乱跑之后,徐北尽和林檎也回到了图书馆的一楼。
贺淑君就由陆成哲负责看着,而陆成哲也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会好好看管这个疯狂的女人。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贺淑君捧着那张报纸,低头看着,浑浑噩噩目光浑浊。
与她先前活泼积极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
因为这样,所以徐北尽也真诚地希望,这群任务者可以打出真结局,让这名任务者恢复原样。
有牧嘉实在,这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
徐北尽重又坐回了问询处后面。
林檎坐到他的身边,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回先前被打断的东西:“所以,你的噩梦到底是什么?”
徐北尽怔了怔,才从刚才的种种思绪中脱离出来。
他的噩梦,尽管特殊,但也终究是窄楼中的一个噩梦。换句话说,作为噩梦的主人,他同样是在主脑的钳制之中,不可能将自己的噩梦真相就此和盘托出。
此前对直播间观众们说的,他的噩梦是“关于噩梦”,已经是他所能暗示的极限了。
但是,如果并非是暗示与噩梦有关的“内容”,那么他还是有不少可以说的东西的。
于是,徐北尽在沉默片刻之后,就说:“我的噩梦不是终极噩梦。”
“哦……我本来对终极噩梦有不感兴趣。”林檎理所当然地说,“我说的是,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人进入你的噩梦?为什么你觉得这是对他们好?”
“因为,我的噩梦是无解的。”
林檎怔了怔。
徐北尽轻轻地说:“在我的噩梦里,没有普通结局、没有真结局、没有坏结局。一旦进入我的噩梦,就必然沉沦其中,无法逃脱。”
林檎沉默了片刻,似乎也有一些意外。
不过随后,他就肯定地说:“你在说谎。”
徐北尽怔了怔,忍不住说:“我没……”
“你在说谎。”林檎说,“我看出来了。”
徐北尽:“……”
这颗小苹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在作弊吗!!
徐北尽与林檎对视了片刻,随后挫败地说:“我真没……好吧,我的确隐瞒了什么。但是我没……”
“告诉我真相,好吗?”
……小苹果的世界是极其简单的,他不懂爱情、不懂人际,总是有着不合时宜的敏锐。但是当徐北尽听见他的这一句话,看到林檎的眼睛的时候,他想,真是温柔。
温柔这个词,有朝一日居然能与林檎挂上钩,真是滑稽。
徐北尽一边觉得滑稽,一边觉得动容。那种复杂无比的情绪在他的心里交织着,连带着刚才提及自己的噩梦,以及被林檎一通胡搅蛮缠搞得哭笑不得的心情,让此刻的徐北尽露出一个格外无奈的笑。
他想,这颗小苹果啊……
他说:“我无法告诉你真相。我说不出来。NE注视着我们。”
林檎眨了眨眼睛。
徐北尽又说:“想要得知真相,只有进入我的噩梦。”
而一旦进入他的噩梦,情况又会显得无比危险。除非他们是抱着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心理,否则,徐北尽无法想象,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启自己的噩梦。
不过,尽管他的确可以让任务者们进入其他的噩梦,从而使他们窥见当初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件,可是,关于窄楼的真相,却是真的得进入他的噩梦,才可以明白过来。
况且,他的噩梦的确不是终极噩梦,但是如果想要开启终极噩梦——至少是定义中的终极噩梦——那么,也必须得通过他的噩梦才行。
林檎却说:“可是你的确没有开启过你的噩梦,为什么这么确信,他们就会失败?”
徐北尽看了林檎片刻,然后苦笑了一下,说:“林檎,不是这样的。我的噩梦……不是你理解中的那种……噩梦。”
“我理解中的?”
徐北尽说:“很多人认为,一个噩梦必然有着其对应的,明确的主线和故事。这是噩梦主人恐惧的对象,而噩梦就由此衍生。”
“但是……”
“但是,我的噩梦,不是这样的。”徐北尽说,“我的噩梦,是关于噩梦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9 20:00:00~2021-04-10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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