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庾思容说送一百斤荔枝煎时,金氏答谢时说是替侄子谢谢,这会儿却说不能叫小侄子,这前后矛盾,分明是做样子罢了,打从心底里还是想生个儿子。
生儿子……
生父一生的执念,临死前唯一的遗憾,竟然是世间常态?
生儿子是期待,生女儿呢?
出身良好,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哪怕比世上大多数男人都要强,女人却只能围着男人转。特别是在宫廷里,成千上万人削尖脑袋往上挤,勾心斗角来母凭子贵!
可是,这场永无止境的争斗,真的有赢家吗?
且不说耍心机伤神又费力,便说生孩子,哪怕贵为王妃、皇后,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纯正,生孩子必须亲力亲为,不能用银两来买别人代劳。生孩子的女人,鬼门关前走一遭,哪怕平安生下来,还得精心照看,以免夭折。
庾思容顿感心灰意冷,提不起精神,膝盖的疼痛也让她更加落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自个儿变成了废太子这个男人,不用遭受生育之苦。
赫连清、金氏、王氏三人侃侃而谈,庾思容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她只觉得像被无形的牢笼囚禁着,密不透风,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烦闷不已,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出去走走。”
“大哥,你膝伤未愈,小心病情加重。”
赫连清见大哥神色不佳,便疾步跟上,准备搀扶着。
福王与福王妃伉俪情深,又怀了孩子,哪怕庾思容才成为废太子不久,也晓得福王赫连清便是坐收渔翁之利,以后怕是会成为东宫的主人!
如果说赫连清心底里没有一丝看不起被废的大哥,庾思容定是不信的!殿里,福王妃得意洋洋地跟王氏、宋良娣显摆有身孕,妻妾已落于下风;殿外,她因罚跪双膝伤重,不能行动自如,若要赫连清搀扶,岂不是方方面面都被福王夫妻碾压?
庾思容骨子里也是个要强的人,为了争这一口气,便默默咬牙道:“我能行。”
“大哥,看得出来,你近来倍受打击,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其实,我想大哥监国那么多年,处理国事的能力不一般,只要好好改正那些错处,帝后还是会恢复你的皇太子之位。”
自古以来,立太子是慎之又慎的大事,而废太子更是史书上少之又少的事。既然被废太子,说明难以堪当太子重任,又谈何恢复皇太子之位?
况且,皇帝已诏令天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庾思容不想再聊这个已打成死结的问题,便轻叹一声,重起话头,“可惜,我不能看着你的孩子出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不必介怀。”赫连清无奈地答话,又道:“大哥,先头我常常劝你不管怎么宠着宋良娣,要先让嫂子怀上孩子,才是正经事,你总不听,现在我还是要劝你。”
即便是民间百姓,正经人家的正妻生了孩子,为了人丁兴旺,婆家或正妻才会张罗着纳妾。太子过于宠爱宋良娣,连碰都不碰太子妃,委实不该。只是,如今已被废太子,是否怀孩子,便无足轻重了。
庾思容不再辩解,扶着玉石栏杆,轻声道:“你说的是。”
地上仍是湿答答的,天上却飘着朵朵白云,大概不久之后便要放晴了。
赫连清背靠着玉石栏杆,仰望天空,高声道:“大哥,我料到你会消颓,可真看到你像霜打的茄子,又十分不忍。你的模样,你的声音,分明是我如假包换的大哥。可是,你被那道圣旨打得溃不成军,真的让我心痛!大哥,你应该振作起来,哪怕去往豫章的路上千难万难,到了那地方,你励精图治,照样能被万民称颂。”
“是么?”庾思容木然地问。
“怎么不是?”赫连清毫不犹豫地反问,随后便细细分析起来。
“你是豫章王,有豫章那么大的封地,你可以把豫章当作私人土地,向朝廷收取钱粮税;你也可以治理臣民,参与政事,为民除害;你还可以免除豫章百姓们的赋税。即便你不做这些,当个闲散王爷,著书立说,参禅悟道,岂不乐哉?”
原来豫章王有这么大的权力!
犹如被一个巨大茧房包住的庾思容,赫连清那一袭话扯出了一个大口子,足以让她飞出来,破茧成蝶!
以前她无数次想如果是个男人就好了,不用被指责要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用被骂做不好女红没男人要,不用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就像前朝裹脚的规定,本朝早已废除,女人们可以靠一双脚走遍天下,可大部分女人还是安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庾思容猛然惊觉,自个儿不就是这样吗?已经成为了男人,却不敢有所行动!
既然苍天有意让她变成废太子,她不该如此混沌度日,应该珍惜时间好好做些从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去造福黎民百姓!
“你说得对,明日我便启程前往豫章。”庾思容思绪清明,笃定地讲道。
赫连清暗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立刻便被担忧掩盖过去,苦口婆心劝道:“大哥,东宫如此之大,要带走的东西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你何必急在这两天?且让下人们从从容容地收拾几日,路上要用的东西该添添,用不少的东西该减减,万事齐备再启程也不迟。”
“我已被废太子,早没资格继续住在东宫,早些走还能留些体面,真要被人扫地出门么?”
庾思容言出必行,立马叫何桂通安排得力人手收拾东西,又派人去钦天监找人看启程吉时。
午正时分,宦官们合力抬来一张黄花梨木描金海棠圆桌,婢女们捧着一道道菜入内,一一摆上。
庾思容开口道:“三弟和弟妹也不是外人,一人一席未免太过浪费,咱们像平常百姓一般围桌而坐,用一双专门夹菜的筷子夹菜,各自再用自个儿的筷子吃饭菜,自斟自饮,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大哥,你早这么做就好了。”赫连清颇为遗憾地附和道。
说来奇怪,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宋良娣,竟然主动给四人布菜,自个儿竟是一口都没吃,哪怕四人轮番上阵让宋良娣坐下来吃,由婢女布菜,宋良娣也不肯。
饭后,金氏犯困,便和赫连清回福王府。
送走二人,王氏问:“宋良娣,你今儿个这般做小伏低,莫非是对昨晚的事有愧?”
“兴许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会使小性儿全不顾大局的人。但我想着,咱们东宫里面有什么嫌隙,自家人晓得就行。福王和福王妃到底是外人,还是要做给他们看的。”
讲完这些话,宋良娣便欠身行了一礼,拂袖离去,又恢复了高傲冷漠的样子。
“宋良娣终于有些识大体了。”王氏有些欣慰,也不枉脸上被划那一条长痕。
眼下还不能断定宋良娣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假装的,庾思容也不愿猜想,只问:“王妃,你脸上的伤,到底如何?给我瞧瞧。”
王氏立马双手捂住面具,“王爷,妾本就相貌不佳,又多了一道伤,可谓奇丑无比,便不摘面具,免得脏了王爷的眼睛。”
话毕,王氏便匆匆退下了。
庾思容勉力站了许久,双膝疼痛难免,不能再多走路,便顺了何桂通的意思,留在清宁殿小憩。
“王爷,您昨晚命人去查那庐陵县丞的消息,可真不巧,他英年早逝了。”何桂通禀告道。
这个消息庾思容早已知晓,但还是装出无比吃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十分惋惜地讲道:“真是天妒英才!”
“谁说不是呢!偏偏又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那庐陵县丞连生了五个女儿,走得突然,夫人又病倒了,只能让大小姐来操办丧事。谁知,先头跟大小姐订婚的人家,一看家道中落,立马退了婚。这还不算,这县丞夫人有三家米行的陪嫁,米行掌柜们联手造假,卷款潜逃了!”
庾思容双手紧紧地捏住了锦被,额头沁下细细密密的汗——这些人是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要吃绝户!
她咬牙切齿地问:“这么一个好官,世人竟如此对待他的妻女?是要逼死他的妻女们才罢休吗?”
“我也怕闹出十几条人命,仔细问了才知道那大小姐是个有能耐的,说操办亲爹丧事就操办得井井有条,听到退婚的消息放言要找个好十倍百倍的,算清楚了账直接就去县衙报案,真是巾帼英雄!”
庾思容扪心自问,短短几日遇到这三桩事,恐怕早已吓得腿软,哭得六神无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而那位“庾家大小姐”,面对接二连三的事,竟快刀斩乱麻,办得干脆利落!
毋庸置疑,定是废太子变成了庾家大小姐,才有如此魄力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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