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还没看就已经有屈辱感。家文心头沉重,她向来有苦也不说。家艺泪眼婆娑走进这剧场。数年前,她险些诞生在这儿。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仪式感。家欢咬牙切齿,她几乎把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转嫁到汤幼民身上。入座了。刘妈和秋林在第七排中间。汤婆子家坐第八排中间。何家三姊妹坐第九排。
电影开始了。观众的情绪很快沉浸到抗日打鬼子的氛围中。
幼民想撒尿,秋林也想。汤婆子就让秋林跟幼民一起去厕所。刘妈同意了。家欢眼见着,跟姐姐打了声招呼,也要去厕所。
还没到中场休息时间,上厕所的人不多。男厕门口,张秋林从里头出来。家欢堵在门口,问:“汤幼民在里头吗?”
秋林点头。
“一个人?”
秋林还是点头。
“搁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家欢颇有气势。秋林并不惧怕,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答应。家欢东看看西看看,毅然走进男厕所。里面马上传出幼民的声音:“你干什么?啊——”
一声惨叫!
家欢不慌不忙,洗洗手,出来了。在门口拍拍秋林的肩膀:“谢谢啊,保密。”她笑嘻嘻的,恢复小女儿姿态。
电影还没结束,事情就闹出来了。
淮滨大戏院保卫科,三个家长带着孩子围在科长办公桌旁。汤幼民眼窝青了一大片。接近熊猫眼。
汤婆子抱着振民,嚷嚷道:“我们家孩子不会撒谎!就是何老四干的!”振民在哭,汤婆子哄他。保卫科长是个中年男人,是个不偏不倚的性子,他问:“你确定是这个小姑娘在男厕所打的你?”是问幼民。
幼民肯定。
“厕所里没有其他人?”科长继续发问,“就是说没有其他证人。”
“就我一个人在,她才下的毒手,我差点跌进尿池里……”幼民又快落泪。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
科长转向家欢:“他说你在厕所打了他,你承认吗?”
“他撒谎,”家欢坚决否认,“我没有打他,我是女孩,他是男孩,我也打不过他。我更没有进男厕所,我去的是女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张秋林,我们俩一起回座位的,他可以证明。”
科长问张秋林:“是这样吗?”
“是的。”秋林并不慌张。
“你没有看到这个女孩进男厕所。”
“没有。”秋林面无表情。
“你跟这个男孩一起上的男厕所。”
“是的。”
“你在男厕所没有看到这个女孩。”
“是的。”
询问结束。科长若有所思。家欢补充道:“警察叔叔,我是女孩,我应该上女厕所。说我上男厕所,我不能接受!”
科长想了想,这才对汤婆子说:“这位同志,您的儿子受伤,可能是个意外,因为没有证据证明是这位小同志打了您儿子。”
“天地良心!”汤婆子打算满地撒泼。可怀里抱着振民不方便,只好作罢。
到家,常胜带老五出去了。老太太把搓板往地上一摔:“跪下。”
家欢诧异。家艺和家文都不说话。
“老四跪下。”老太太端然。
“阿奶!我是为我们家出气!”家欢委屈。
“跪下再说。”老太太气场十足。
家欢只能跪下。老太太坐在祖宗牌位旁的椅子上,声音沉重:“想着家里,对。但是方式方法,错了。记住,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打人。如果说是为咱们家争光,那就更优秀,你们都优秀,比汤家那三个小子都争气,那才是咱们的光荣。”
家文替妹妹求情:“阿奶,老四也是初犯,要不这次就别跪搓板了,回头爸回来了看到,又是一顿打。”家艺也跟着求情。
家欢泪眼婆娑,学革命烈士说话:“敌人的毒手我不怕,我怕就怕自己人的监狱!”老太太被她逗乐了,说:“怎么就监狱了,这是家法,你问问你几个姐姐,谁没跪过搓板。”
“跪就跪。”家欢赌气,跪上去。
“知没知道错。”老太太并不打算深罚,“别光跪,思想上还不觉悟。”
“我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家欢服软。老太太手一挥,说算了,下次绝不许这样。家艺上前收了搓板。
家文帮家欢拍膝盖上的尘土。
“妈!”美心进院子,急匆匆地。老太太迎出来,见美心状态不比寻常,问:“怎么了这是,受表彰了?”美心说没有。家文、家欢接过行李。老太太又说这突然回来,晚饭吃什么。美心说别麻烦了,稍微吃点,又问常胜呢。老太太说带老五出去了。
“有事?”老太太小声探问。
“先吃饭。”美心确实饿了。一会儿,常胜带老五回来。美心不在家这些天,老五已经成功戒奶。常胜又问了问美心下乡宣传的情况。美心简单说了,又问常胜当工农兵学员去大学读书的事。当然是黄了。老太太说:“还是大老汤,想推荐他们家老三,所以把常胜投下去了。”常胜连忙:“妈,别这么说。”
“事实!”老太太道。
家欢跟着起哄:“他们家,没一个好人,包括他儿子。坏蛋!”
美心以为家欢说的是为民,惊呼:“小孩子胡说,你怎么知道他家老大坏!”
家文笑道:“妈,老四说的是他们家老二,幼民。”
“哦,老二。”
常胜好奇,偏头问美心:“他们家老大怎么了,不是下放了吗?”
美心支支吾吾:“没什么,吃饭吃饭。”
饭后,三姊妹刷碗。美心拉着老太太要出门散步。常胜对美心说你也带带老五,老不见妈,孩子都认生了,老五以后还跟你一条心呢。没辙。美心只好抱上老五小玲,叫老太太一起去船塘子那边散步。老太太觉得儿媳妇一回来就憋着话没说,看来是打算出去单聊,二话没说,套了件衣服就跟着去溜达。
沿着坝子走。没话。一直到船塘子,靠姚家湾那侧。四下无人。美心才忽然说:“妈!得想办法把老大调回城,在肥西这样下去不行。”老太太的心咯噔一下。脑子里出现无数可能,嘴上却只能问怎么了。美心道:“老大在那边跟人轧对象。”
“你看见了?”老太太果然紧张。再想想,十八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美心点点头。
“也正常。”老太太还是帮大孙女说话,“家丽毕竟是很优秀的,又是这个年纪。”
美心急促:“再不干预再不回来,怕是孩子都生出来了。”
老太太一面惊愕,一面强作镇定:“不至于吧,家丽这个脑子还是有的。”美心哼了一声:“有脑子,她就是太有脑子,所以才能那个什么,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把我们都瞒得死死的。”
老太太强打笑容:“现在毕竟是新时代了,又不是说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自由恋爱找到一个归宿,也挺好。”
“挺好?”美心后退,差点掉到河里,幸亏稳住了,“你知道她轧那个人是谁?”
老太太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点数了,但打心底不愿承认。千万别是。“谁?哪吒三太子,还是红毛水鬼?”
美心一跺脚:“隔壁那家的王八孙子!”
老太太脑门昏昏的,隔壁,又王八孙子,她不可置信呼喊:“不会是大老汤家那个老大吧?”
“除了他还有谁?不知给灌了什么迷魂汤,哎呀,你说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把年纪,大女儿瞒着我们跟仇家的儿子厮混,胳膊肘往外拐,还有什么意思!”
美心嚷嚷开了。只有老五和淮河水听得见。
老太太不作声,来回来去考虑,觉得美心的建议有道理。“不行,大老汤家的绝对不行,开什么玩笑。”
两个人一转脸,常胜站在身后,不明所以,问:“什么大老汤,他又搞什么鬼?”老太太和美心连忙掩饰。只有老五小玲呵呵呵傻笑。“快下雨了。”常胜拿着伞,“还不回来。”
老太太连忙说回去回去。美心也应和。她们都知道,家丽这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旦张扬出去,对家丽不利,常胜如果知道了,对整个家庭都没有好处。常胜的脾气都知道。火烧茅。在外头隐忍,在家里,是一点都不能忍。到底是一家之主。老太太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美心去上班之前,老太太提议要不要单功(方言:特地)去肥西一趟,劝劝。美心认为太刻意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淡化,还是淡化,我们要装作不知道,”美心还是有斗争经验的,“老大如果能回城,那小子回不了,两个人搁在两地,都是年轻小孩,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了,根本不用咱们棒打鸳鸯。”
有道理。只能先按兵不动。找机会跟常胜说说回城的事。
七○年,陆陆续续,已经有知青抽调回城做工。
老太太凑空跟常胜提了几次家丽回城的事,敦促常胜早点想办法。大致理由是:现在知青慢慢都开始回城,晚回不如早回,免得错失工作机会,革命还得闹,闹到什么时候不晓得,但居家过日子却是永恒的,下面四个小的,美心也要上班,她一个人实在带不过来,家丽回来了,好歹能搭把手。常胜也有些想女儿,快两年了。他没见过女儿一面。他答应老太太,说就开始想办法。
晚间,坐在床上,灯吹了,常胜忽然想起来问:“老大在那边怎么样?”美心本来都快睡着了,被他一问,鸡皮疙瘩起来不少,“就那样。”美心先敷衍一下。“你上次不是去了吗?她有没有什么变化?”
莫非常胜已经知道了?妈告诉他的?美心吃不准。老太太事先没跟她通气。“还那样,黑了点。”刘美心不得不打安全牌。
“交了什么朋友没有?”常胜有一搭没一搭。
“没有没有。”美心连忙否认。
“这么长时间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常胜质疑,“那真是失败,上山下乡,就是要去结交绿林好汉,跟贫下中农做朋友。”
哦,这个意思。“交到了交到了……”美心又改口。
常胜诧异:“你到底有没有去看家丽。”
“去了去了。”美心故意打了个哈欠,“睡了睡了。”她最不擅长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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