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丽把家欢叫进来,问刚才门口那人是谁。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家欢气鼓鼓道:“咱们的仇人,癞癞猴(方言:癞蛤蟆)女人和他的癞癞猴大儿子。”
“不许这么说!”家丽下意识地维护为民。
“姐,你怎么了?”家欢不懂姐姐的激动。
家丽深呼吸,是的,为民回来了。然而前路一片灰暗。高级病房里,大老汤老婆还在嘟嘟囔囔说着,多半是诅咒的话。幼民拉着哥哥为民说:“哥,你可回来了,咱们家都快被欺负死了,爸被打成这样,我也被欺负,他们家老大厉害,老四也是个活阎王,力气比男的都大。”
“你被她打了?”为民问。
幼民不肯掉面子,嘴硬:“她跟我干还是干不过。”
汤婆子道:“行了,还充男子汉呢,被人家按在男厕所里打!一点囊性没有!”她恨二儿子不争气,又对老大为民说,“儿子,你得替你爸你弟报仇,见到那丫头,要见一次打一次,咱们家怎么了,不就多生了几个儿子,他们老何家就那么嫉妒?那么见不得人好。”
为民小声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大概知道爸妈的脾性。有些地方他也看不惯。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爸妈终究是爸妈。
“为民……”大老汤醒了,在床上做挣扎状。
汤为民连忙上前。
大老汤捉住大儿子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老泪纵横”。汤为民的心缩了一下。“你可回来了……”大老汤鼻涕一把泪一把,“爸爸老了,谁都能来欺一下……”大老汤老婆见丈夫如此,也不禁号啕,幼民也跟着哭了。
为民不知所措。他有些不相信家丽会下此“毒手”,再怎么说,这是他汤为民的父亲,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也应该给他留点面子。再往远了想,如果将来想成为一家人,怎么相处?本来关系就不佳,现在真成了一团麻。
不行,他得找机会问问,当面问,说清楚。他也关心家丽的伤情。可是,几次路过何家丽病房门口,不是有她妹妹“镇守”着,就是大人也在。算了,还是等等,会有机会。为民一转身,猫在人群里逃开了。
刘妈拎着点鸡蛋来看家丽。老太太道:“不是多严重,住几天就出院了,还那么客气。”刘妈放下鸡蛋,又看看家丽,寒暄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三个月,也好,趁这个机会赶紧补补身体,下放下得,又黑又瘦。”老太太道:“刚说能挣钱了,就摔了。”刘妈又跟家丽问候几句,老太太说要上厕所,刘妈陪着她一起,出来后,两个人到医院车棚底下说话。
“这大老汤手够狠的,得亏没摔到哪儿,什么仇什么怨也不能对孩子下手。”刘妈听到不少传言。二人坠楼是个时兴的饭后谈资。
老太太不想从头再说细细解释:“都吸取点教训,冤家路窄,也怪我,以后不能派老大老四出去找人,动不动就上手,还是老二稳当些。”
刘妈忽然小声:“听说汤家老大回来了。”
“是看到了。”
“说分到一药厂。”
“哪个一药厂?”
“还能有几个,国庆中路那个。”刘妈说,“是以前市药材公司重新组建的,哦哟,这也有头十年地里了,经常吃的那些小儿奇应丸、六神丸、人丹、药酒,都是他们厂生产的。”
老太太没多说,只说那不错,又问秋芳什么时候回来。
刘妈说:“我也急,打电报给她爸了,我是没脚的蟹一点办法没有,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秋芳还没着落,像家丽,多少都能挣钱了。”老太太笑笑。提起钱,刘妈又问家丽的工资怎么分配。这是私事,且很重大。老太太想不到刘妈会直接问。也是,街里街坊又是老乡,都不当外人。但老太太还是要面子,故意虚报。
“工资来了一把交,我管着呢,十八块两毛,一分不少,都做家用。”
“哎呀!真是好孩子!我什么时候能享到这福,他爸工资也不高,秋芳还没工作,我整天在橡胶管带厂累能累几个,毕竟是女工,级别上不去。”
见刘妈哭穷。老太太忙从口袋里掏出点钱,硬要塞给刘妈,说不能白吃她鸡蛋。刘妈推搡不要,后来干脆说:“文婶,再这样我生气了,这么多年了,谁还在乎这点,我们还是一条船上的。”
老太太心暖,这就是情分了。
为民还没去正式报到。大老汤住院,就他看着。弟弟要上学,他妈要照顾振民,还有她老娘。为民着急跟家丽见一面,好多话想说。可家丽病房里老有人,家文、家艺、家欢三姊妹轮流陪着,她们不在,就是美心或者老太太在。为民总没机会。
病房在二楼。这日,为民摸清楚了从二楼窗户外小外沿,可以走到家丽的病房。只要窗户打开,就能说话。晚间,汤为民安顿好大老汤就开始行动。
很顺利,摸到窗户底下了。猫着,不敢露头,他得等病房里的人都睡了。还好家丽的床位靠窗。家欢进来了:“姐,我扶你上厕所。”家丽忙道:“先不用,你把窗户打开。”
“窗户?”家欢不明白大姐用意,“怪冷的。”
还是遵命,窗户打开了。“你先回去。”家丽说。
指令来得突然。
“姐,今晚我陪你。”
“不用不用,回去吧。”家丽心里有一盘棋。
家欢哦了一声,又说:“太冷,姐,我帮你把窗户关上吧。”
“不用!”家丽连忙阻止。
家欢不知其中玄妙,就说要走,一转身,却想起来伞落在窗边,又回去拿。为民蹲久了,腿受不住,不禁调换双腿承力点,头自然从窗口露出一丁点。
家欢眼尖:“什么人?!”辨认清楚是人的头皮,立刻用伞柄敲打,并尖叫,“色狼!色狼!有色狼!”
为民不得不战略性撤退。
护士被惊动了,进来问情况。家欢非说有色狼。家丽忙解释:“我妹看花眼了,没事没事,老四,快回去吧,别磨蹭了,回去吧。”
“刚才明明有个人。”
美心进门,家欢把情况及时告诉了妈妈。
美心也觉得奇怪,医院里都是病人,病房里除了家丽,又都是老年女人,哪来的色狼。
“妈,别听老四瞎说,累了一天,眼花了。”
美心没再多问,差遣老四回家,这晚,她陪家丽,任凭家丽说多少个不用不用,她还是一意孤行。明天就出院了,她打算在最后一刻尽一点做妈妈的责任。
“想吃什么不?”美心温柔地。
“妈,真没事。”家丽忧心忡忡。
出院住家里,天天有人。家丽顶多由妹妹扶着,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暑假,家文、家艺、家欢都在家。小玲刚开始学说话,咿咿呀呀,还说不出什么正经词儿。老有同学来找家文玩,家文出门了。上次跳皮筋失利后,家艺也不再征战皮筋界。她老想着学艺术,最大的梦想就是跳红色娘子军。
可现实是:她和家欢必须带老五。老太太吃完饭串门去了,没带老五去。常胜这一向回家还是晚。大老汤休病假,他稍得喘息,但局里收的鸭毛鹅毛到夏天尤其要注意,一不小心臭掉,属于“重大损失”。因此,他也多在仓库忙活。同样的麻烦也在等着美心。酱园厂夏天也需要保卫酱油缸。不怕变质,倒怕那种小飞虫“绿豆狗子”钻缸里,一个虫子坏了一缸汤。得人看着。
水池边,家艺和家欢在追悼那块丢失的玉兔牌半透明皂。有了共同的记忆,她们又是一体的了。
所谓鹬蚌相争,肥皂逃生。
家欢手顶着腮帮子:“唉,你说这大夏天要是能用玉兔牌香皂洗个澡,那应该有多舒服。”
家艺道:“还不是你喇强(方言:好强),我洗,你也非要洗。”
家欢说:“三姐,能不说这个嘛,我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可惜。”
“可惜大姐摔了,在床上躺着,下个月有没有工资还不知道呢,有的话,我们再求大姐买一块。”
老五小玲蹲着玩水,家欢阻止她。
“老三,你说爸妈会不会再要一个小孩?”老四家欢突发奇想。
“再要一个?还嫌不够乱?已经五朵金花了。”
“他们想要男孩。”
“那就不知道了。”家艺不太关心。
家欢问:“假如爸妈再要一个孩子,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奇妙的问题。家艺没考虑过,但不妨碍她现想。
“你呢?想要弟弟还是妹妹?”老三反问老四。
“肯定弟弟好一些。”家欢不假思索。
家艺道:“如果是我,就想要妹妹。”
“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妹妹了嘛。”
家艺这才说:“老四你就是傻。”
“生妹妹就聪明?”老四脑子转不过来弯。
家艺慢条斯理说:“我问你,假如爸妈生了个弟弟,这个弟弟在咱们家的地位怎么样?”
“那肯定高,是大宝贝。”
“生了妹妹呢?”
“那不高。”
家艺点了一下家欢脑门:“那不就得了,生了弟弟,我们等于都降了一级,成为家里不重要的人,但如果是妹妹呢,跟我一样,平起平坐,只有先来后到的区别,都是姐妹,没有等级的差别。”
家欢若有所思:“是有点道理。”又说,“可我们国家是男女平等。”
家艺哼了一下道:“是男女平等,的确平等,也提倡平等,可在咱爸妈眼里呢?哪头轻哪头重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人嘛,总有偏好,你喜欢枣子我喜欢桃子,爸,他就是想要男孩。但是,有了男孩就是对我们不利。”
家欢忙道:“三姐你真聪明,那还是女孩比较好。”
家艺双手合十,对着弯弯的月亮。这日是农历月初。适合许愿。“保佑是女孩保佑是女孩保佑是女孩……”家欢连忙跟着姐姐念念有词。仿佛两只狐狸在对着月亮修仙。
啪的一下。
整个北头瞬间陷入黑暗。
跟着是孩子们激烈的叫嚷。
有人喊:“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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