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丽流了一夜的泪,当然是无声的。除了老太太以外,没人知道。老太太知道也装不知道。在老人看来,这是必经之路,就算家丽跟汤家老大是真感情——情窦初开不能自已,但如果坚持在一起,最终也不会幸福。太难处理的人物关系。而且,他们才多大?见过几个人?经过多少事?就是一股年轻的热劲,本能地,动物性地,过了那阵就过了。老太太认为还是冷处理,慢慢做工作。第二天,家丽起来就去上班,跟没事人似的。内心的伤口,她缝缝好,只有自己知道。跟汤为民短期之内不能接触,或者接触了也不能让人知道。好在家丽不是那种非儿女情长不可的女人。
淮滨路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子掉了一地。秋天到了。天气转凉,人似乎也冷静下来。这个秋天发生很多事。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在变化。
为民正式开始上班,在一药厂辅料车间做学员,工资还比家丽高两块。偶尔下班,为民和家丽会在淮滨路遇上。那次“抓包”之后,他们再见彼此,似乎也都有点不好意思。
淮滨大戏院后头,为民靠着自行车。这里是个隐蔽地点。
“反正我没变。”为民说。
“别傻了。”家丽说,“家里的态度你看到了,不可能。”
“滴水穿石,铁杵成针。”
“你爸妈知道吗?幼民告诉他们了?”
“没有,我没让幼民说。”为民道。
家丽听了,反倒有些失落。打心底里,她似乎更希望大老汤他们知道。知道了就闹出来,就革命,天地冲撞,宇宙爆炸,轰轰烈烈闹一场,成也罢败也罢,只是要个结果。
然后,才可以重新生活。
她讨厌这种滴水穿石铁杵成针,一点一滴地消磨。她的勇气都快磨尽了。
“那先这样。”家丽告辞。
“一起看电影!”为民连忙掏出两张电影票。
“以后吧,现在风口浪尖。”家丽苦笑笑。
大老汤出院,开始正常上班。胳膊坏了一只,他就更有理由拈轻避重。他对常胜的“审查”却变本加厉。
这日,下班,常胜刚收拾东西准备走。大老汤带着朱德启出现在门口:“这就想走?你的材料还没写完呢。”
“什么材料?”常胜问,“我没有什么材料要写。”
“你的黑历史、黑材料,好好回忆回忆,不写就不许走。”大老汤凶神恶煞。朱德启搬来把椅子,大老汤坐,两个人看着常胜。
“不知道写什么。”
“写你的经历。”大老汤打算以此为突破口。
白纸黑字,常胜不敢乱写。可被逼到这地步,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写一点。从楼上摔下来的事,两家暂时和解。但他担心大老汤一旦被激怒,还是有可能去蔬菜公司闹。家丽刚参加工作,常胜不能给她添麻烦。
“那就从在江都出生开始写。”常胜说。
“那段我知道,我都知道,瞎写一个试试。”大老汤威胁。
还有一件好事发生在秋天。至少对家丽来说是这样。秋芳回城了,因为表现良好,她也被推荐回城,安排在淮河商店做营业员。那可是个众人羡慕的差事。全区最时兴的商品,淮河商店的店员总是最先知晓。上班一个月后,秋芳送了家丽一个礼物:钥匙扣,带毛主席像章的。家丽十分喜欢。有一日,秋芳在家洗头,家丽找她玩。秋芳问她要不要也洗洗:“玉兔牌半透明皂。”
家丽笑了。这香皂她也买过,只不过被老三老四争得溜进了下水道。她简单一说,秋芳也笑:“姊妹多,少不了要争,你们家老四以后不得了。”
“她有什么不得了的,蛮不讲理罢了。”
洗完了,秋芳头发披散着晾干。她望望家丽的头发,问:“你就打算一直留这个头?”
“不挺好,刘胡兰发型。”
“现在时兴别的。”
“什么?”家丽问,“才刚去淮河商店几天,就比我们普通群众懂得多了。”
“去,别瞎说,”秋芳道,“现在最好看的是烫头。”
“那是资产阶级的作风。”家丽立刻否定。
秋芳道:“你这思想,落伍了,无产阶级就不能烫头了?无产阶级就没有美的权利了?凭什么风光都让资产阶级占了,我们也可以烫头,为了社会主义新妇女的美丽。”
家丽打趣:“你都妇女了。”
“这死丫头,挑我的不是,以后咱们都得是妇女。”
“讲真的,你真要去烫?去淮南旅社那家?男女理发服务部。”
秋芳道:“那家不行。”
“怎么不行?是最好的了吧,国营的。”家丽跟不上全市的流行。秋芳笑说:“得去谢家集国营东风理发厅。”
谢家集在淮南的西部,是矿区。家丽从来没去过。
“那么远。”
“咱们周末一起去。”
“怎么去?”
“坐公交车好了,你没有零用钱,我帮你出。”
“话说的,我怎么没有。”
“听说你的钱全部交公。”秋芳说。
“胡说,我再大公无私,也得有点零花钱。”
秋芳不谈这话题,转而道:“据说东风理发厅,专门做女子烫发的师傅就有十五个,那发型,绝对是最革命的。”
周末,秋芳跟同事调了个班,一大早,便和家丽出发了。真是次远行。因为特地去“变美”,家丽也第一次那么细心地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公交车上,玻璃窗上反射出影子,家丽也不免多看自己两眼。
“你皮肤真不错。”秋芳夸家丽。家丽说:“有吗,那么黑,下放晒的。”秋芳说:“捂一冬就白了,你们家皮子都白,不像我们家,黑的。”家丽回馈秋芳:“你脸形不错,鹅蛋脸。”
秋芳道:“我这脸形,头发才难弄呢。”
到了东方理发厅已经是中午了。果然宾客盈门,烫发铁在电热板上烧着,一屋子妇女,头上夹着各种东西,冒着热气,乍一看像工业化大生产。女师傅给秋芳建议,让她烫“上官云珠式”发型,家丽烫“刘胡兰式”略变变,加点波浪。两个人都没意见,那就开始烫。烫头真是个费工夫的活,刚上器具,家丽就睡着了。
女师傅要喊她,秋芳打了个手势,意思说让她睡吧。
国庆中路,一药厂后头,美心去药店买小儿奇应丸。她怀疑老五肚子里有虫。跟汤为民迎面撞个大着。为民一只脚踏在自行车脚蹬子上,见到美心,又放了下来。“阿姨。”为民很礼貌。
美心瞪大两眼看着他。那天的“恐怖画面”还记忆犹新。
她饶不了这小子。
“让开!”美心冲他。
“拿奇应丸?”为民看到她手中的药,热心询问。他在药厂工作,算半个行家。“给小玲吃的?”
“我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美心拒人于千里。
“奇应丸里头有朱砂,吃多了对孩子不好,我那儿有宝塔糖,回头我弄点给您送过去。”
美心的心动了一下,这孩子倒是懂事,但依旧不能被原谅。
“离家丽远一点!听到没有?”美心口气很重。
为民不正面回答,只是嘿嘿笑,缓解气氛。
美心道:“占便宜不是这么占的!”
为民说:“阿姨,其实我跟家丽,我们……”话说到一半,美心扬长而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想狠狠骂这小子一顿,可见了真人,好多话她又说不出口了。到家,老太太问美心药买回来了没有。
见抓在手上,老太太接过去,和了点水,准备给老五喂进去。
“不能吃。”美心阻拦。
“怎么的?”老太太不懂儿媳的一惊一乍。
“里头有朱砂,吃多了不好。”
“那吃什么?老五肚子里有虫。”
“回头我看看宝塔糖。”为民的话美心听进去了。
家丽进屋就引发“轰动”。家艺嚷嚷的声音最大,满是羡慕。
“大姐,你这头发,真是太太太太太太好看了!”家艺凑近看。
“跟以前差不多?”家欢辨别不出来。
家文客观:“比以前更成熟稳重了。”
“什么成熟稳重,”老三反驳二姐,“是漂亮,好看。”又问大姐,“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烫这个头,我一定去淮滨大戏院门口站着。”
家欢不懂家艺的高调,问:“去那儿干吗?”
“那儿人多,有这么好看一颗头,当然是哪儿人多去哪儿。”
老太太刚帮老五换完尿布,丢给老三:“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人头?烫了就成仙女了?顶多比猪头强点。”
家丽侧目,阿奶的比喻太奇葩。
家艺厌恶洗尿布:“阿奶,怎么又是我洗?该老四了。”
“别,三姐,”老四家欢连忙,“昨天那块是我洗的,该你了。”
老太太道:“别不耐烦,你以前的尿布,也都是姊妹们帮你洗。”
老三道:“那也是大姐二姐帮我洗,老五又没帮我洗过,我凭什么帮她。”
美心进屋,听到女儿这话,随即教育:“就凭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们是一个爸生的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做姐妹,都是有今生没来世,还不珍惜?这么斤斤计较能有个头?谁欠谁的?你奶欠你的?你们谁的尿布她没洗过?她让你们还了吗?再说这话,狗都不如。”
没人敢作声了。
家艺捏着鼻子,拎起尿布往外走。家欢抿嘴笑。美心扫手一枪:“笑什么,不是单说老三,你也听着。”
家欢连忙恢复严肃。
美心走到家丽面前,仔仔细细看她的新发型,没夸赞:“有钱存着点,可劲儿乱花,留着点当嫁妆!”
家丽没反驳。妈正在气头上,不往枪口上撞,沉默是金。反正新发型既成事实。她独立了,故而自主。
家艺还想磨大姐:“姐,回头你带我烫一个。”老太太在旁边脸色不好。家文拉了家艺一下。家艺还在央求。
老太太道:“行了!跟你大姐比什么,她上班了,成人了,你才多大?以后你参加工作,你就是把头发剃成秃瓢也没人管你,是学生就学生样!”
家艺瘪着嘴,老大不高兴。她只想着赶紧长大成人。
老五刘小玲扶着门框站着。她还不懂世间纷扰。家艺啐她一句:“鸡屁股就是夹不住屎尿!”她讨厌给妹妹洗尿布。
老五属鸡。
家欢插嘴:“兔子也臊。”
老三属兔。
家艺发火,尿布打过去:“你好?”
家欢笑道:“我属龙,大龙大龙,跟大姐一样,大龙干大事,嘿嘿嘿。”她做了个鬼脸,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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