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老太太和美心在嘀嘀咕咕,说那个英语老师的事,家丽不小心听到,明白了几分。她走进锅屋,道:“以后家文我不接送了啊。”美心立刻说,这接得好好的。
“我看出来了,你们有阴谋。”家丽直言不讳。
美心被猜中心事,连忙支支吾吾:“能有什么阴谋……”
“你们想撮合我和英语老师。”家丽说。
老太太笑道:“丽丽,其实那个英语老师我看……”
“阿奶,你怎么也这样。”
“这不是担心你嘛……”老太太气势变弱。
家丽说:“我处了对象,你们坚决反对,我不处对象,你们又生拉硬扯。”美心放下手中的馍馍篮子:“女儿,妈不会坑你,哪个好哪个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现在就像一朵花,开得正好,这个时候不抓住机会,以后那可就麻烦了,你们不是也人口普查了嘛,全区青年就那么多,全区跟你差不多大上下三岁,不,说错了,还不是下三岁,下还不行,必须是上顶三岁,最多五岁的,能有几个?”
“妈,阿奶,遇到合适的,我自己会抓住机会。我也明白,人嘛,总是要结婚的,不过这个婚难度有点大。”
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难度大,我们不是那封建家长,反正就是那个什么,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就行。”
家丽被逗乐了:“这概率可不高,得我满意,人家还得满意我,然后我爸、我妈、我奶奶都得满意,再然后对方的家长也得满意我,哼哼,这比打中敌军特务的侦察机还困难。”
家文在外头听了几句,明白了:“妈,我不去补习了啊。”
美心还要维持面子,说这孩子,怎么说不去就不去。
老太太嘀咕:“这老二,心里明白着呢。比老大还明白,只是嘴上不说。”
有人跑进院子,是汤家老二幼民。家丽看他来气:问,“小子,跑来干吗?”幼民也不怯生:“我找家文做作业。”
老太太不耐烦:“去!没有作业可做,回你家去。”
家文从里屋出来,“汤幼民,你的课本,这儿。”她递给他。幼民在三个大人的注视下,去接了课本,扭头走了。等幼民彻底消失,家丽也进屋忙自己的去,美心才提醒二女儿家文:“老二,千万小心,不要走你大姐的老路。”
“妈,你又多心了,就是看个笔记,如果真有什么,能让你知道?”
美心啧了一声:“你这孩子。”老太太拦住儿媳手臂,“没事,老二有成算。”家文道:“你看,中国和美国还准备重新见面呢,咱们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留点路不是坏事。而且,就汤幼民,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也不喜欢。”
话说得很白,美心哑口无言。
老五小玲四岁,老太太不带她睡觉了。一条大通铺,跟老三、老四一起睡。家丽自己一间小屋。家文跟老太太一个屋,单独一张小床。家喜是美心带着睡觉。小玲的“到来”,令家艺、家欢不满。她们嫌老五占的床位太大,几个人呜里哇啦吵。老太太进屋看。家艺一把扯住奶奶:“阿奶,这屋里不是还有空地嘛,让爸给我打一张床,我这马上也上初中了,二姐上小学就睡单人床了,我到现在还挤着,老四睡觉不老实,现在又来个老五,晚上还不跟打拳似的。”
老太太也没辙。再放一张床,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想了想,老太太只能说:“再等两年,你大姐出嫁了……你就去你大姐那屋睡。”家欢扑哧笑了。小玲依旧盘踞在床上不动,守护自己的地盘。家艺抱怨:“阿奶!你这是糊弄我!就大姐那脾气,怎么出嫁嘛,要等死我嘛,猴年马月真是,你们也是,大姐当初要去汤家你们又不允许,他们家孩子少,地方大,也能解决点问题,嫁谁不是嫁,人家为民哥秋芳姐,不都是去单位宿舍单住。”
老太太讨厌三孙女的抱怨:“那你就赶紧参加工作,也去住单位宿舍。”家艺道:“我倒想小学毕业就去工作,可谁要我呢。”
“你也知道没人要你。”
“还是得大姐赶紧出嫁,保佑保佑。”家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家丽如天神般降临在她身后。众人都笑,家艺不知所以,还念。家丽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天灵盖。家艺浑身抖了一下,发现大姐的存在了,连忙讨饶:“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家丽命令:“你有病,得治疗,晚上跟我睡。”
家艺连忙摆手。家欢哈哈大笑。
整党后期,全市准备吸纳党员,数量达到七千人,是解放以来发展党员最大的一批。常胜还是积极要求入党。申请递了不知多少次,但连预备党员的边也没摸到。大老汤还是反对。自上次合作后,他和常胜再度分裂。原因是:何家丽的分手太过激烈,导致他儿子至今走不出来,不肯结婚,也不太愿意回家。一切的罪魁,还是何家。这样的人怎么能入党呢。反对,坚决反对。
不过,即便如此,何家的政治生活依旧很积极。老太太要照顾家文、家艺、家欢和小玲,家喜由美心带。生了六个女儿,老六是美心下定决心自己带的。因为她发现不是自己带的孩子,都跟自己不亲。这样长此以往,她在家中的地位也会发生变化。老五小玲虽然跟自己姓,可到了三四岁还迷迷糊糊。老三老四动不动就叫老五傻子。久而久之,人们觉得老五的确有点傻,进而有了新逻辑:正因为傻,才不准姓何,改姓刘。刘美心背这个黑锅。
告别初恋有日子了,家丽似乎已走了出来。她本就不是那种缠绵悱恻、沉迷于儿女情长的人,她是革命小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立刻又能一跃而起。七二年冬天,市里进行批林整风学习,区里也举办了集中学习班,实行“开门整风”,进一步肃清“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流毒”。在人堆里坐着,一偏头右看,身旁的同志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个军人。戴着军帽,眼窝深陷,鼻梁高高的。
那人也盯着家丽看。忽然,那人激动地说:“你是何家丽!”
家丽不明所以,越看越熟。
“你来报名参军。”
家丽想起来了。在区征兵办公室,有个小伙子接待过她,她还填了一张表。名字想不起来。家丽伸出手指,点点,眉头紧蹙:“你是那个十五岁就参军的……老革命。”
这个记得挺清楚。那人连忙说是,我是老革命。
“我叫张建国。”他伸出手。家丽连忙握了握。
“你还想参军吗?”建国说,“有革命热情是好的。”
家丽说自己现在做一点跟蔬菜有关的工作。
“卖菜?”
“差不多。”家丽不想跟陌生人透露太多。
建国又说:“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很重要。”
家丽觉得建国说话太古板,但都言简意赅,充满热情,两个人又聊了聊彼此的革命经历。下会了,到中午,建国提议一起用餐。家丽表示还是回家吃,有同事喊她,她便急匆匆走了。
笔记本放在座位上,建国看见,连忙拿起,想要喊家丽,已经太晚了。吃饭时间,一桌子坐好。美心问家丽:“学习学得怎么样?”家丽道:“该批的都批了,要严格学习。”
常胜叹道:“真是想不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美心让家丽细说说。家丽说都记了笔记。常胜问她要着看,家丽一看包,才发现笔记没了。
北菜市,张建国一身绿布军装,拎着包,东看看,西看看。国营菜场服务员问:“同志,需要买什么?”
张建国有些为难:“我想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何家丽的同志。”女服务员是个小妹,新上岗没多久,自然不认识,她快速回了,开始服务下一位顾客。
副食品商店,排队,到张建国了。营业员是个中年男人,“同志,需要什么?”不要有点不好意思。建国低头,案板上只剩两只猪蹄。“要这两个。”建国指了指。
包起来了,拿网兜装着。建国讪讪地说:“同志,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叫何家丽的同志。”
“没听过。”营业员言简意赅。
张建国拎着猪蹄,有些失落。走到菜场中间,他一拍头,哎呀,想起来了。周围人唬了一跳。一阵风,建国走进办公室。他的办公桌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建国掀开玻璃板,拿出那张报名表,家庭住址一栏,写着:北头淮河路十七巷。建国打了个响指,拎起包和两只猪蹄就走。
淮河路十七巷。张建国停下脚步,礼貌地问路。这下好了,何家丽的大名,在这一小片,还是如雷贯耳。
到小院门口,依旧礼貌地敲门。因为穿着军装,这是“文革”期间地位最高的一群人。路过的邻居已经开始狐疑,何家什么时候又惹上军事的祸。但看他拎着网兜,又像是串门的。
家欢先出来,虎里虎气:“找谁?”
“同志你好,我找何家丽同志。”张建国一身正气。
“她不在,你是谁,找她什么事?”家欢连珠炮式地问。
老太太出来晒尿布,见门口有个穿军装的,她敏锐,三两步上前,拨开家欢:“这位同志是?”
“我叫张建国,在区武装部工作,我来找一下何家丽同志。”
“你是……”老太太迟疑地,“家丽的朋友?”
建国笑笑:“算是朋友吧。”
老太太忙不迭:“快快快,快请进来坐。”美心站在门槛,梳头,随口问:“妈,谁啊?”老太太催促:“别梳了别梳了,赶紧扎起来,老三,烧水!老四,把最好的那个茶叶,黄山毛峰拿出来。老五别在这儿乱转,看着老六去!”老太太迅速排兵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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