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笑笑,道:“下午建国到我们那儿坐了一会儿。”
“说重点!”美心没耐心听男人们的故事。
“还没怀上,就是说想要,明年是龙年,年头也好,生在龙年能做大事。”常胜说,“妈,宴席就定春华吧,总要点面子。”
老太太没意见,美心也同意。
没有婆家,所以出嫁回门酒一起办,酒席钱常胜出。
三转一响一添,建国的存款估摸也耗得差不多了。当然,常胜和家丽明说,办酒席的钱,家里出,但收的份子钱,一对一半,得留给家丽百分之五十。事实上,自从家丽搬走,每个月,她的钱只拿出30%贴补家里,另外70%得投入小家了。分割办法,都是当着妹妹们说清楚的。算是家规。以后都这么办。但这个办法依旧引得家欢不满:“出嫁了只要给家里30%,没出嫁要给90%,整整三倍!那意思是,早出嫁早占便宜,晚出嫁就多吃亏,那要是一辈子不嫁人呢?岂不是一辈子给家里干,永远交90%,天,这可是比过去地主老财盘剥得还厉害!”
家文敲打她:“少抱怨,你才多大?还要下放,将来什么时候参加工作还不知道呢,家里也不指着你那点钱,别整天打小算盘。”家艺打趣:“老四,你不会一辈子不嫁人吧。”
“要你管!”家欢反弹。
家艺继续揶揄:“就怕到时候想嫁也没人要,只能一辈子做老何家的包身工。”家欢追着家艺要打。
小玲拉着家喜进来。家喜四岁了,能说会道,比老五还机灵点。“二姐,还有糖吗?”家喜问。家文进屋摸出来两颗,握在手心里。小玲一颗,家喜一颗。家喜仔仔细细挑了一番,选了左边那颗。小玲自然拿右边的。
家艺瞅着,好奇:“一样的糖,有什么挑头?这个老六。”
家欢道:“还不是妈惯的。右边那颗大一点,老六要选大的。”
家艺叹息:“真是,一个鬼子六,一个傻老五。”
家喜二话不说,三两步上前,搂头给家艺一下。家艺诧异,这么小的年纪就会打人。那么霸道。家欢咯咯笑:“你叫她鬼子六了。”老六迅速跑过去,也给家欢一下。
轮到家艺笑了。
睡觉前洗脚,一个脚盆,家文给家艺先用。
“谢谢你。”家艺忽然说。
家文没在意,看自己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家艺强调:“是朋友那事,谢谢你。”
家文愣了一下,放下书,抬起头看妹妹:“没事。”她轻描淡写,不愿意深聊。都明白就行。点到为止。事实上,她愿意帮家艺。她想,或许只有家艺能应付武继宁的家庭。她不行。事实上,在感情这件事上,或者说在婚姻这件事上,家文并不打算找一个比自己家条件好太多的。差不多就行。她受不了那个气,也没有那么强的信心。而且继宁太过漂亮,太过出风头,不是好的接触对象。
“他喜欢跟你打交道。”家艺挑明了。
家文不得不回应:“我不喜欢他。”给老三一颗定心丸,“不过你年纪还小,先不要考虑那么多。”
“只是做朋友。”家艺强调,笑呵呵地,“姐,你也就比我大三岁。”
家文科学分析:“女孩懂事早,一岁等于男孩三岁,表面大三岁,其实内心等于大九岁。”
“那大姐内心比你大二十多岁。”
“大姐的确比我们成熟。”家文坐正,捋了捋头发,“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是选为民,还是建国。”
“当然是姐夫。”家艺说,“为民哥有什么好。”
“如果他不是汤家的儿子呢。”
“问题他就是。”
“我是说如果。”家文强调。
“如果是那样……”家艺一时也说不清。
家文这才说:“为民哥适合处对象,潇洒,浪漫,建国姐夫适合过日子,又是军人,正派。所以大姐很聪明,她知道取舍,当然,如果两全其美更好。”
家艺暗想,武继宁就是这样两全其美的人。
“姐,你想没想过未来?”家艺问。
“不知道。”
“喜欢你的人那么多,我看你一个都不喜欢,你只是喜欢把他们玩弄于手掌中的感觉。”家艺抱怨。
“胡说。”家文否认。
“姐,你马上也要上山下乡了吧?”家艺问。
“走一步算一步。”家文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很多人不是也在那儿扎根了。”
家艺道:“话是这么说,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但现在不都回城做工了嘛。”
订桌前先算人头,粗算算,怎么也得六十个人。一桌十二位,得五桌,再留一桌富余的。免得太可丁可卯到时候难看。因此统共要订六桌。
商量好,常胜掏钱。春华饭店,老太太去订的桌。算了日子,年头,一九七六年一月十日,礼拜天。跟家丽、建国说了,他们都说好。
然后要下帖子。按照老礼,提前一个月就该下好。眼见已经过十二月,时间紧迫,这日,家丽建国都回家来。建国从单位领了结婚请柬。一张对折的红卡纸,封面四个印刷宋体金字:结婚请柬。翻开,封二印“百年好合”四个字。
正文处空白,等待填写。
常胜自告奋勇承担写请柬的工作。一来,他以懂点文化自居;二来,他认为自己的字好看;第三,这也是一个做爸爸的人的幸福。美心把账本拿出来了。硬壳,黑面皮,这是全家最高级的一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多少年来与这个家庭有关的数据。从后翻,第五页,是随礼的账,这些年婚丧嫁娶,什么时候,什么事,送给谁,送了什么,都“一本清账”明明白白。送出去的,必然要收回来。
美心看了看大女儿和大女婿,又对老太太说:“舍出去这么多年,终于能收了。”老太太看了看屋里头那些小的,笑道:“以后有的收呢,看来多生也有多生的好处。”
美心道:“是,如果只生一个,那就真是菜瓜打锣——就那一锤子了。”都在围着看,常胜握着狼毫毛笔,誓要写出漂亮的小楷。建国知趣,随口赞道:“爸,您这字快比上颜真卿了。”
常胜一挥手:“唉,颜真卿不革命,我不跟他比,我要学就向毛主席学习,不过学不来,人家那气魄,是伟人气魄,我就写写楷体字,端端正正写字,仔仔细细做人。”美心认为丈夫这话很高明,又教育女儿们。孩子们耳朵早听出老茧,但没办法,还要听。他是老子。在这个家有特权。
写到朱德启,常胜问:“老朱请不请?”
家丽道:“爸要是不喜欢,就不请,他和他老婆都是麻包里装菱角,里戳外捣的货。”美心指着账本,道:“干吗不请,朱德启他爸死我们随了礼的,还有,朱德启老婆的妹妹结婚,我们也随了份子,该收回来了。”美心还有半句话没说,朱德启家的找她帮忙给燕子介绍对象,她趁机显摆显摆。人生风光的机会太少,抓住一个是一个。
老太太道:“挨边住着,别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该请还是请,常胜,你写,帖子我去送。他们再怎么不讲理,也不会当面打我这张老脸。”常胜问:“写几个?”老太太说一个门头一张。没结婚的就不算独家独户。美心道:“那他们家占便宜了,三个都还没结婚,一张帖子,倒七八张嘴来吃。小玲突然插嘴,扳着手指头,数数,顶真:“他家只有五口人。”
美心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就是那一说,老五这会儿倒开始聪明了。”老太太劝慰:“一口饭的事,小孩不算人头,给只碗就行了,写。”
写了一会儿,按账本上的名字抄,到刘妈了,自然要请。她丈夫去世何家给了一大笔。况且刘妈跟何家,是多少年的老朋友,虽然中间因为大老汤家有些别扭,但情意还在。
“写几个?”常胜问。
“秋芳要不要单请?”美心看家丽的意思。
当着建国的面,家丽有些为难。建国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她和为民、秋芳的故事,如前朝往事,层层深埋,是不出土的文物。“要不算了。”家丽说。
“不见面了?”老太太反问。
“再怎么不愉快,礼数要周全,何况都过去了。”老太太有分析,“不但要给帖子,还得你亲自送。”
老太太说得有道理,不至于。她和秋芳之间,不存在谁抢了谁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彼此都应该释然。
写就写吧。
一会儿,写到大老汤。常胜大手一挥:“这个人就不要请了。”积怨太深。家艺却插嘴道:“爸,照我看,大老汤是最应该请的一个人。”
哦?奇谈怪论。一屋子都看老三家艺,愿闻其详。
家艺娓娓道:“要说有仇有怨,大老汤跟爸那难解难分,这个仇是结得很深。但越是这样的人,越要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让仇人看着你风光更舒坦的事,他越生气,你越得意。”
“万一他闹场子呢?”家欢问。家文笑说:“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闹武装部的场。”家艺接话:“二姐说得对,闹场子,得看是谁的场子,大姐夫的场子他敢闹?那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众人哈哈大笑。家丽却有点犯难,她多少还是希望给秋芳和为民留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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