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句玩笑话,但美心不高兴,生儿生女是她永远的痛,筷子一放:“吃不吃了?差不多走。”建国打圆场,说再吃点再吃点,还有一个菜呢。一家人只好再坐一会儿,等菜上来。家欢继续狼吞虎咽。吃完了,才抬腿走人。家艺快速出门,欧阳宝跟上。
家艺一脸不高兴,猛转身,对欧阳:“你是故意的吧?”
“没有啊——”欧阳委屈。
“故意跟踪我二姐,故意出现在二楼,故意在我们家人面前露脸,故意给我妈难堪,故意搅坏我们的家庭聚会!你就是存心故意!”
欧阳被批得退了半步,太阳底下,他罕眉耷眼,小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家艺的心猛地缩了一下,但理智不允许她同情这个人,她眼一翻:“莫名其妙!”
晚间,家喜轮着跟老太太睡。美心得空“教育”常胜,一边给常胜洗脚一边翻旧账:“什么叫饱的饱死,饿的饿死?”
常胜一下没反应过来。
美心把脚一推:“自己洗!在外头孙子在家里就是大爷了?我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生了一大家子,到头来,就落了一句饱的饱死饿的饿死,饿着你什么了?人,别不知足!”
常胜自己擦脚,讨好地说:“我就那么一说,你看你这人,特敏感。”美心道:“你知道今天饭桌上来的那人是谁吗?”
“谁?孙猴子?放心,那我也有五指山。”
美心哼了一声:“你五指山,那是淮滨大戏院门口卖瓜子的老欧阳的儿子。还十个儿子好,哼,你知道南菜市欧阳家困难时期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故事吗?出门只能出去一两个,其余的在床上猴着。”
常胜道:“那都是过去年代,现在不是好了嘛。”
美心伸出双手,张开十根手指,对天摁了两下:“十个儿子,十个儿子,是个什么概念!你六个女儿家里都已经快鸡飞狗跳了!十个呢,还儿子!我听了头皮都麻。”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人家不是照过嘛。”
“你瞎了?”
常胜脖子一缩,领会不了妻子的深意,思维跳跃太大。
“他看上老三了!跟住跟住的。”
“哦?”常胜在这方面缺根弦,必须点透,他做深思状,“那未尝不是好事……这样我们家的力量一下壮大那么多。”
美心嗷的一声:“你疯了!让老三嫁过去洗衣服还是缝袜子!”当然,自那以后,家艺更加注意和欧阳宝保持距离。但欧阳始终没放弃。时不时地,他就以一种喜剧的形式出现在家艺生活中,不是今天偶遇,就是明天调皮捣蛋,或者是时不时送家艺一个小礼物。但家艺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她着急参加工作,像二姐那样,有独立收入,将来还有可能分到单位的宿舍,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不过家艺也在观察着二姐。她等着看二姐究竟选什么样的人处朋友。
有一天,也是晚上。家艺忍不住问家文:“二姐,你工作也有一阵了,还没打算处朋友?”如果在过去,家文可能分析分析,可现在临到眼跟前,她又反倒要藏一藏。免得实现不了,落人笑柄。老三直问。家文便说:“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好,只能随缘,看着舒服就行,毕竟以后要过一辈子。”
等于打了个太极。
“那别人上门提,你也不理。”
家文纠正:“不是不理,是时候未到。”家艺始终不理解家文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家艺早已没心思读书,工作、感情,都没落实。倒是欧阳宝走了狗屎运,顶替了妈妈的职位——他死去的妈原本是外贸的保洁员,虽然去世得早,但好歹算正式员工,七八年之后,知青们正式不用上山下乡,政策落实。欧阳宝便顺着进了外贸,并且在收鸭毛、鹅毛的岗位上做了下来——下农村收毛子是个苦差事,一般的外贸子弟都不愿意做。
正式参加工作,有了工资。虽然大部分上交,贴补他那个十一口人的家。但好歹有了“小金库”,自己能够调度一点钱,欧阳宝追求家艺的攻势,更猛烈频繁了。
家艺还是不为所动。她告诉自己,要像二姐那样,冷若冰霜。哦不对,冰山!冷若冰山。这不是欲擒故纵,而是她对欧阳,从一开始就提不起兴趣。
家欢不理解老三哪来那么多多愁善感。用她的话说,该吃吃该喝喝,事情没到想那么多干吗。小玲就更不想了。十多岁,讲话做事,还是不着调,固执,想当然。美心都叹,怎么刚好选了小玲跟她姓。
只有家丽欣欣向荣,小年已经开始上幼儿园了。家丽彻底腾出手,忙忙自己的工作。其余的时间,忙完大家忙小家。建国的工作更忙,现在是上升期,她不得不撑他一把。
这日,家丽带小年回娘家。人都不在,只有老太太在家。老奶奶问:“家丽,听说市里有新计划生育政策。”
家丽帮小年换衣服:“听了一点。”
老太太道:“说是开始抓了,坚决刹住第三胎和三胎以上的,以后都要计划生育,提倡晚婚晚育,一对夫妇只许生一个孩子,看样子这第二胎应该还可以,你们抓紧时间,再生一个。”
家丽随口说:“这一阵建国单位忙。”
老太太不满:“他忙他的,他白天忙,夜里也忙?好笑。小年一个独苗苗,太孤单了,得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家丽应承着,她也打算再要一个。
家文去淀粉厂小厂上班有日子了。日日干活,又基本都是女工,所以“相安无事”,除了厂里的三两个适龄青年对家文表示过好感,家文并不喜欢,坚壁清野,便再无“狂蜂浪蝶”。打春后,粮食局系统举办了一场职工趣味运动会。粮食局机关、淀粉大厂、淀粉小厂、杂品厂、饲料公司等各单位都派人参加,以年轻力量为主。家文也参加了,报了一个项目,花式跳绳。结果一露面,引发轰动。当天,整个系统都知道淀粉厂来了个大美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外贸何师傅的二女儿。最关键的是,还没有对象。在运动会上,家文也瞧上了一位男青年。
他姓陈,叫卫国。巧了,跟大姐夫一样,名字里都带个国字。这个人在家文看来,一切都刚刚好。他比大姐小三岁,比她大五岁。下过放,回来之后进了饲料公司,在科室里工作。他长得不算太“漂亮”,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健壮,且有股英气。他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最上头有个大哥。中间有两个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本来还有个最大的大姐,但因病早早去世,丢下丈夫和两个孩子,目前他姐夫和两个外甥都跟卫国妈过。卫国妈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老家安徽寿县。新中国成立前很富过一阵,贩卖烟土,最富的时候,家里的洋钱都用凉席圈。各房人丁兴旺,每个月都有小孩过生日。后来跑日本鬼子反,财散,家破,每房分了钱,再给一个随身的丫头,各自逃难。卫国妈作为陈家的儿媳妇,在战争中病死了丈夫,钱也跑没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她带着五个孩子流落到淮南田家庵北头,扎下根来。卫国妈还有几个兄弟,或者在蔡家岗,或者在凤台县,过去帮衬,到了六七十年代,各人都有一大家子,往来也少了。
这些消息是家文托一个女同学,从卫国家的邻居那儿打听来的。约莫知道后,家文认为,卫国符合她的择偶标准,这个人几乎就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做的”:第一,自己喜欢;第二,他喜欢她多过她喜欢他;第三,谈不上漂亮但又有魅力;第四,家庭相当出身相当;第五,工作上比她优秀一些,更有发展前途;第六,身体好;第七,为人还算风雅,有趣味;第八,能吃苦。直觉上和理智上,家文都认定了卫国。
但她有策略。她认为现在还不是确定关系的时候。这需要有个过程。轻易得来的东西没人会珍惜。
下班,卫国又来找家文了。
拿着两张电影票,淮滨大戏院的。男人都喜欢约女孩去看电影。“对不起,我家里还有点事。”家文婉拒。
电影票要浪费了。
“我送你回家。”
“不用,路不远。”
“我陪你。”
“真的不用。”家文要拒绝到底。
卫国笑呵呵地:“那一起走。”
“你不看电影了?”
“没什么好看的。”
“浪费了多可惜。”家文还是省钱,“去淮滨门口等等看,转给别人。”
“你不是家里有事?”卫国说。
“你等,我不用等。”
“那我也不等。”卫国执拗。
“算了,陪你等两分钟。”家文说。两个人并排走着,家文大多谈他的工作情况,还有她的。并没有“谈恋爱”的意思。然而这样,就已经算谈恋爱了。迎面来了个人。是个男青年。大老远就跟家文打招呼。家文没看清,等近了,才发现是高中同学李良。过去的小麻虾,现在这么高大,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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