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中间卫国好了一段,在家休息,准备上班。可没多久,病情急转直下,甲肝变肝硬化,所以不得不继续住院治疗。
关于卫国的治疗和住院方案陈家人有分歧。
家文的意思是,继续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这里有全市最好的医生,能随时观察,给出最好的治疗方案。
克思他们却认为,人民医院住院费太贵,离家又远,不如转到地段医院(后改名为交通医院),住院费便宜,送饭方便,治还是一样的治。
家文不大高兴,可又没有发言权,为了给卫国治病,家里的存款干了。卫国暂时不能上班,公司只发二百八十块钱补贴。家文一个人上班,又要支付卫国的看病钱,又要养活一家三口。虽然看病一部分是能报销的,但依旧负担沉重。
其余缺口,陈家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不定期补贴一点。
家文知道,久病床前还无孝子,何况只是兄弟姐妹。如果婆婆在世,那没话说,各家看着陈老太太的面子,必然全力救治。人一不在,就大不一样。
光明还小,他只知道爸爸生病了,但还领会不到爸爸生病了会怎样,会对他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
卫国住在传染病区,家文不怎么带光明去。很长一段时间,家文的生活节奏是这样:早晨,五点起床,做饭,放进保温桶一部分,她和光明吃一部分。她骑自行车送光明上学,然后,再拐弯,转道地段医院,给卫国送早饭,再去上班。
中午,光明在大姑春荣家吃饭。春荣家就在第四小学内。家文骑车去给卫国送午饭。晚上,接了光明回家,她迅速做好晚饭,带到医院跟卫国一起吃。
一整天来回几趟,她实在没有力气陪床。卫国情况好的时候,不需要陪床。她就回家睡觉。光明一个人睡不着。
如果遇到情况不好的时候,她必须陪床。春荣身体不好,不能陪。偶尔春华来换换班。孙小健跟卫国,虽然隔着辈分,一个是舅,一个是甥,但跟哥儿们一样。他离得近,又是出体力的人,身体顶得住,所以也来换班看护卫国。大康在平圩电厂,离得太远,来不了。
自卫国住院,敏子没来看过她老舅一次。
她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漂亮,健康,富有,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而医院,却是个江河日下的地方。她不喜欢去医院。
小健老婆小云道:“看到了吧,再疼她有什么用,躺床上了,她看都不看你。”是说鲍敏子的。
小健说:“不是有老话说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小云瞧不上他:“什么意思,少跟我装文化人。”小健道:“我也跟姥姥读过一点诗词。”小云叹息:“姥姥走了也有日子了。”又说,“爸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孙黎明身体不好,老叫喘不过气。
小云道:“小舅别走到大的前头。”
小健忽然大声:“别胡说!怎么可能!”
小云滋味悠长:“我不是咒小舅,本来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小健大喝:“你给我闭嘴!”在他看来,这个可能性是不允许出现的。从小到大,小舅卫国都是他们当中最优秀最健壮最有前途的。卫国不但是他那个小家的核心,还是整个大家庭的核心,组织者,绝对灵魂。不敢想象,如果卫国不在,这个家会怎样。多半就散了。
早晨,家文骑着自行车,前面的篮筐里放着保温桶,那是卫国的早饭,后面车座上坐着光明。她要送他到学校去。早上,水厂路车多,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家文一边骑车,一边跟光明交代:“中午吃饭,少说话,吃完睡会儿,要听话。”
光明不懂妈妈为什么反复强调这些:“妈,知道听话。”
他早都懂得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头是要低的。
“你姑说什么了没有?”
“没说什么。”
“姑父呢?”
“也没说什么。”
“中午吃的什么。”
“豆腐,白菜,豆腐多一点,姑父说了,豆腐营养价值高,对身体好,豆腐是没有骨头的肉。”
家文一阵心疼。在春荣家,显然没有那么多肉吃,可又不得不凑合,本来就是白吃饭的。
“晚上吃肉,炒肉丝。”家文许光明一个美好未来。
“是全瘦的吧。”光明不吃肥肉。
“全瘦。”家文说。
车过木材公司,是个三岔路口,车多,都不讲交通规则。家文摇摇晃晃骑过去,想上电厂路,却冷不丁拐来一辆拖拉机,小坦克一般轰轰然,迎面朝家文冲过来。
连忙别车头,躲过去一点,跟着一声惨叫,光明从后座摔下来。膝盖处血流不止。拖拉机停下。四周围满了人。
“光明!”家文撕心裂肺呼喊。光明倒在地上,捂着腿叫疼。开拖拉机的是个农民,也有些不知所措,反复道歉。家文要跟他拼命,他也只能任由她打骂。交警来了,确定为交通事故。光明被带到街边小诊所,医生做了检查,没伤到骨头。小孩骨头软。但包扎也费了好大事。全程,家文流泪。
农民付了药费,他今天没开张,等着去卖菜:“对不起哦,别哭了别哭了。”他安慰家文。
家文还在痛哭。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紧张情绪,碰到这个意外事故,突然喷薄而出,她需要宣泄。丈夫病重,一大早,儿子遭遇车祸,她马上要给卫国送饭,接着就要折回头上班。厂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一线有人被劝下岗。所以她不能请假,必须加油干。压力太大……有时候午夜梦回,家文会突然惊醒,摸摸身边,光明还在,这是她唯一安慰。万幸,今天真是万幸。她不敢想,如果今天光明再有个三长两短,她的日子会怎么样,她还能不能撑下去。光明过来抱住妈妈。他已经不哭了,可妈妈还在哭。他以为她只是因为他受伤难过。他还无法全面理解生活,体会命运的残酷,生活的重压。然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偏偏能够无招胜有招,承受这一切。
生活继续。家文还得推起自行车,再度上路。
送光明到学校,委托给春荣。春荣担忧侄子,又带他到校医院检查一番。确认没问题,才让他去班级上课。
“要不我去送吧。”春荣对家文说。
“我去吧,没事,大姐,我去。”家文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沿着电厂路骑下去,太阳在背后,家文觉得身体暖暖的,风迎面吹来,她忍不住再次流泪。是的,到了这个时候,何家文才真正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它仿佛一个大怪兽,蛮横,不讲理,毫无预警地出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的生活撕裂,任凭你痛苦不堪也熟视无睹。然而,面对这一切,何家文又告诉自己,必须挺住。这个家必须有一个人是站着的。那个人注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没别的,扛。
地段医院门口,家文下了车,一边走,一边抹掉眼泪。到公共水池前,她去捧水冲脸。她必须处理好情绪。她不想让卫国发现她的悲伤。
一进病房门,家文自认情绪处理得很好:“上厕所了吗,刷牙了吧,吃饭了。”她像一个幼儿园的老师,要照顾孩子。
可卫国毕竟不是孩子。他敏感、细腻,一丝一毫变化尽收眼底。饭还是照吃,一口一口。家文忙着,嘴里还在规划着:“家里那块灵芝回头找出来,说管用,对肝脏好……甲鱼汤你喝了吧?回头再让小健弄一点来,姚家湾老鳖塘的,老鳖就吃小的好,大的成精了。”说着,她自己还笑,调节氛围,缓解情绪。
一转身,卫国看着她,眼眸中满是复杂情绪。
“对不起……”卫国气若游丝。曾经的强者,现在如此虚弱。
家文的心猛然下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瞬间泪如泉涌。她走过去,抱着他的头,喃喃道:“不用对不起,没有对不起,不用不用……”卫国眼眶含泪。他的身体他自己最知道。
索性痛快哭一场。
哭够了,夫妻俩终于越过恐惧,又能够坚强面对新的一天。
“我去上班。”家文强打笑容。酸甜苦辣,这便是生命。
教室门口,值日老师走进来,拿着记录小本,走到光明面前。
“陈光明,鸡蛋糕你还定不定?”老师问。
“不定了。”光明说。
小学生课间有一餐。天冷的时候发鸡蛋糕、桃酥,天热的时候发冰棒。一个学期交二十块钱。家文和春荣商量后,没给光明定。春荣的意思是,作为教工,她有一块,可以让出来给光明。
不用浪费这个钱。
老师记录上,转身走了。一会儿,班长和生活委员抬着一大筐鸡蛋糕进教室。“坐好!”班长命令。同学们立即各就各位,负责发蛋糕的同学抬着筐,从第一位朝后,一列一列发送。
发到陈光明,生活委员提醒:“光明没有。”
光明脸上尴尬了一下。他最怕成为异类。只好强调:“我有,在我姑那儿。”
生活委员纠正:“对,但这里还是没有。”继续往下发。
在光明看来,这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关卡,是个痛苦折磨。为什么他会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有鸡蛋糕,他就没有,还非要找孃孃拿。去拿蛋糕也是个痛苦的过程。陈光明拖着步子,穿过喧嚣的走廊。下课十分钟,所有人都在欢闹,只有他,还要去拿鸡蛋糕。
像讨饭,他憎恶这种感觉。
“阿孃。”光明叫姑姑。按照寿县老家叫法,姑姑应叫孃孃,这也是他讨厌的一点。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
春荣抬起头,她的工作实在多。见到光明,她才想起来,连忙把桌上的半块鸡蛋糕拿过来。刚才办公室来个同事的孩子,掰走半块,都是人情。
“洗手了吗?”春荣问光明。
光明又去洗手。回来拿了那半块鸡蛋糕,无精打采往教室走。哼,糟糕,半块鸡蛋糕。无端地,光明被深深刺痛着。他是贪吃这半块蛋糕吗?肯定不是。他不是一个贪吃的孩子。他只是觉得,这半块鸡蛋糕侵扰了他的自尊。
经过垃圾桶,光明的手轻轻一扬。像投篮一样,半块鸡蛋糕正中篮心,结束了它的使命。
同学二愣发现了,问:“光明,怎么丢了?”
陈光明答:“难吃死了。”
“挺好吃的啊……”二愣不懂光明复杂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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