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尝尝这个汤,绝对跟你做的一样。”家丽自夸,调动气氛。美心胯骨受伤后,很少下厨。酱菜产量也下降。
美心尝了一口。家丽探着脖子,等她作评。美心轻描淡写一句:“差不多。”又怅惘地,“不是从前了,你爸一走,老太太又走,一天云彩都散了。”家丽道:“跟她们几个都说了,老三年初二可能过来,老二不一定。”
美心道:“一个都不用来,谁都别来看我最好!”她装作对所有女儿发火。李雯撒娇地说:“奶奶,我这不是来了吗?”小年见她说话不像,用筷子头敲她:“吃你的饭。”
美心扒拉了几口,不吃了,又钻到屋里。
李雯问:“奶奶到底怎么了?”
家丽绷着脸:“别管她,就是浑身难受。”
一会儿,美心穿好衣服出来,像要出门。
家丽问:“去哪儿?”
“头闷,公园走走。”美心保持平静。
建国道:“小雯,你陪着奶奶。”
美心连忙:“不用不用,约了刘妈。吃多了,晃晃。”李雯把那条桃红围巾拉出来,圈到美心脖子上,“外头冷,奶奶得包好。”美心当面不好拒绝,便戴着围巾出门了。穿过龙湖菜市,向北就是龙湖公园,走两步,刘美心才感觉腹中饥饿,刚在家没吃几口。她实在看不上家丽置办的年饭,稀稀拉拉几个菜,困难年代都比这热闹些。还让她嫁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谁敢说她没有狼子野心?路边的店铺大门紧闭,想吃煎包子、煎饺,没有,想吃碗撒汤,没有,想吃鸡汤馄饨,也没有。只有三岔路口拐弯头一家牛肉汤铺子还在营业,冷风送香味,倒还诱人。
“烫一碗。”美心在破旧的红色大棚下坐定,有风,棚一角的红帆布被吹得哗啦哗啦。
“放什么?”老板娘问。
“三掺。”美心答。意思是豆饼、千张、粉丝都要。
很快,烫了一碗来。刚吃了两口,美心就往外吐辣椒籽和香料渣子:“老板!你这什么东西里头?”老板娘连忙来看,解释:“到年了,只剩点汤底子,渣渣难免,老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这碗不要钱了。”
美心来火,倒霉倒年里头,碗一推:“我还没那么老!”
午饭后,小年、李雯带依依出去玩,小冬也跟着。家里只剩家丽和建国。家丽冷不防道:“撒谎都不会撒!还约了刘妈,刘妈在上海,怎么约?”建国劝:“行啦,明知道是借口,何必戳破。”
“我这不是跟你说嘛。”家丽道,“反常,太反常。”
建国说:“也可以理解,奶奶刚走,妈觉得孤单,情绪上转变不过来,再过过可能好些。”
家丽说:“亏你研究了一辈子军事、战略,她这不是转变不过来,是转变得太快。”
“什么意思?”建国转不过这家长里短的弯。
“真死性!”家丽略发毛,“你还看不出来,妈这是想赶我们走!”建国沉吟不语。
小年抱着依依,李雯和小冬跟着,在四海大厦里转悠。小冬的新衣服已经穿上,及膝,走起路来很拉风。
李雯问小冬:“工作怎么样了?”
这是小冬最大的心事。“爸还在跑。”
“自己也找找。”李雯说。小冬听了不大高兴,小年是爸给安排的,怎么到他这儿,一切都打了折扣。但嫂子刚送了衣服,他总得留点面子,“慢慢来吧。”出了四海,几个人朝华联走,李雯不逛华联,嫌它是中老年商场,于是又向西,往公安局方向去。
走到淮南师院附近。依依吵着要回姥姥家。李雯让小年先带她回去。李雯娘家就在师院里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李雯对小冬说。两个人拐过师院,到公安局路,路边,一家店里头黑着。小冬抬头看店牌,叫维纳斯。嚯,洋气。落地窗里头放着各种酒瓶子,应该是个酒吧。李雯掏钥匙开门。小冬吃惊,他没想到嫂子这么大能量,她开的。
打开灯,还有音响,音乐淡淡的,似流水。“怎么样?”李雯问,“我跟你哥开的。”
小冬震撼着。真有本事,开酒吧,在淮南这种地方,活脱脱的时尚先锋。也是,李雯的亲哥是防暴大队的,能罩着。开酒吧的人,黑道白道都得混得熟。小冬从前觉得嫂子不是一般的音乐老师,但没想到不一般到这种程度。
“想不想来干?”李雯问。
“我……我恐怕不行。”
“给你开工资。”
“爸妈不会同意吧。”小冬有传统的一面,胆子也小。李雯笑呵呵地:“先别跟爸妈说,就是个副业。”小冬在场子里转了一圈,装修得不错,一角,竟然还有老虎机。他没多问。李雯把电视打开,自言自语:“世界杯看球赛也不错,要不要喝点?”
小冬连忙说不用。
这个年,方涛过得特别寥落。大哥知道他的心事,邀他和成成去合肥过,方涛拒绝。秋林请的律师很尽心,但他也只是带回消息说家欢暂时无虞,至于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说不清。可能明天,也可能未来的某个时候。家欢他们行长自杀后,方涛觉得局面更复杂,但也不是没希望。一了百了,主犯畏罪自杀,他周围的这些人没有必要还关着不放,交代清楚,有罪的服罪,无罪的释放。方涛走访了家欢不少同事,他们都说,何副行长为人正派,业务过硬,但这些都不能证明家欢无罪。
一切都只是想象。
方涛能做的,只有等,很熬人。
周围亲朋们刚开始是安慰,但随着时间流逝,方涛觉得还在坚持的,似乎只有自己。方涛会做菜爱做菜,但这个年下,他也没了精神。
孩子还是要照顾。他问成成:“想吃什么?”
成成说:“虾吧。”又补充,“活的,大虾,我妈最爱吃。”
方涛的心刺痛一下。
“妈在里头也不知道能吃个什么?”成成说得轻松。
方涛忍不住多想,在里头,能吃什么?平时听闻,顶多吃馒头稀饭就咸菜。年三十,方涛真给成成做了虾,也简单,就白灼一下,蘸醋吃。
“爸,你这虾做得不如从前。”成成味觉灵敏。
方涛哪有心思:“凑合吃吧。”
“腥味重。”成成补充。
方涛才想起来没放姜片。他捏住虾尾,尝一个,是有点腥味。
“再煮煮。”准备回炉。成成连忙阻止:“别,再煮就老了,凑合吃吧。”吃了两个,又说,“爸,反正我算看明白了,妈不在,我们家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说实在的,如果妈现在就能回来,我宁愿她骂我学习不好骂到高三。”
很大的让步,成成最怕家欢提学习问题。
“我也愿意,”方涛怅惘地,“你妈现在要能回来,我宁愿她骂我一辈子。”
“真的?”成成觉得他爸的话水分大。
“你爹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成成放胆问:“那你还和那个丁不清不楚?”
“都是误会!”方涛激动地,转而又认识到自己父亲身份,立即端出尊严,“小小年纪!听谁说的!”
成成并不害怕。这个家,只有家欢能治住他俩,现在山中无老虎,猴子都是霸王。成成笑嘻嘻地:“爸,说真的,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那个姓丁的在一起?”
方涛怒:“你这小子!”伸手要拧儿子耳朵。
成成蓦地站起:“妈,你回来啦!”方涛的心骤跳,猛回头:“家欢!”屋内空空荡荡。成成促狭,不失时机撒了个谎。
“你小子!”方涛愠怒,给了儿子一掌。
成成手里的虾掉在地上。
敲门声起,父子俩愣了一下,都被定住了一般。停了一下,又敲。“谁啊?”成成应声。没人回答,继续敲。方涛去开门,却见宏宇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四哥!”宏宇仰着笑脸,“从我妈那儿回来路过,给你送几个猪蹄子、几条香肠。”方涛连忙让进门,又问家喜和小曼呢。“她们都在家呢。”宏宇没细说,他一个人去他妈王怀敏那儿打一头,现在回车站村自己家。宏宇不愿换鞋进屋,赶着走,方涛也不深留。关上门,成成抱着猪蹄就啃。妈不在家,吃方面,他跟着受了不少罪。方涛教育儿子:“别光吃,脑子也得长,学习得上去。”
成成不服:“行啦爸,要说学习,只有我妈有发言权,我妈是大学生,你是高中生。”
方涛必须树立威信:“高中生怎么了,高中生你妈这个大学生不照样嫁,你以后要能像你爸这样找个大学生,就算你能。”
成成带笑半讽刺地:“我才不受那罪,如果我是大学生,我得找个大专生;如果我是高中生,那我充其量只能找职高生,反正我不能找个比我高的,太累。”
一下点中方涛和家欢婚姻的症结,突然间,方涛竟无言以对。成成见爸爸失落。又找补两句:“爸,你就放心吧,妈肯定能回来,不会像孙悟空那样。”
“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
成成说:“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妈不会。”
方涛气:“废话,五百年,都哪辈子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敲门声又起。
方涛和成成对看,不知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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