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为民死于糖尿病并发症。老三死在麻将桌上后,秋芳更加注意,时刻提醒为民吃药。顿顿不落。这次去上海,也是百般小心。为民在和平饭店跟英国准女婿多喝了几杯,喝完沿淮海东路去外滩看夜景。刚到外滩就倒下,几分钟后,没了呼吸。
血栓脱落,堵住肺血管。
“叫肺栓塞。”刘妈说得断断续续,她周围的美心、家丽和建国听得心如刀绞。家丽第一次听说肺栓塞这个名词,没想到就发生在为民身上。
美心抱着刘妈哭。建国一脸严肃。家丽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如果没有为民这个人会怎样。他见证了她的青春,那些激情燃烧、对生活无所畏惧的日子。为民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为家庭,为感情,为孩子,为生活。他又好强。只是在家丽看来,这样一个吃过苦受过罪,终于迎来人生春天的好人,不应该有个这样残酷的结局。
又跟谁讲理去,这就是人生。
小院外,汤洋洋躲在外头抽烟。上高中,他学会了这种化解忧愁的方式。小玲受不了那悲伤的气氛,从屋里走出来,一抬头,刚好看见洋洋。她许久没见面的大儿子。她几乎认不出来他。初三暑假猛一蹿,洋洋高了不少,又瘦,脸也长开了,有大人样子,就是颧骨高高,双颊凹陷。营养似乎跟不上。小玲心底一阵暖流。
他抽烟的姿势都像她。站姿类似稍息,不是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贪婪的样子。
小玲一笑,到底是她生的。
悄无声息,小玲走了过去,洋洋没发现。
她伸手夺他的烟。
冷不防,烟脱手了。小玲抽了一口,又递给他。她在儿子面前必须洒脱,装也得装出来。洋洋盯着她,一脸惊愕。小玲面部抽搐一下,勉强算是笑:“干吗,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妈。”
洋洋把烟头朝地上狠狠砸,转身就走。
小玲连忙拽住他胳膊。
洋洋怒吼:“撒手!”
小玲只好放开。“这次我不走了!就在淮南……还像以前一样,你记得吗……就是那个小屋……妈妈带你一起生活……就在姚家湾前头那个小屋……你想要什么妈妈会买给你。”话说得断断续续。
洋洋往前跑了几步。
小玲追。
洋洋突然站定,转过头,咆哮:“是你害了奶奶!是你害了爸!是你害了我们家!是你害了我!都是你!”涕泪横流。
“妈妈的错……妈妈的错……”小玲拍自己心口,“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可以弥补……可以的……来得及!能补……”
洋洋几近失控:“我不许你说你是我妈!”
这拗口的句子。像一记怪拳,砸在刘小玲心口,她几乎站不稳,伸手扶住路边的墙。面对儿子,她卸下所有伪装,唯有哀求,“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了呀……儿子……我的儿子……”
“永远不想见到你!”这是汤洋洋对小玲说的最后一句话。快速跑开,像一只羚羊躲避豹子的追击一样,在那个墙角,一转,消失不见。刘小玲瘫在墙边,脸上的泪乱七八糟,直到这一刻,她才打心底里承认,自己的前半生,彻底宣告失败。
离了两次婚,小女儿在第二任丈夫那儿,再会无期,第一任丈夫已经去世,大儿子却不肯认她。想到如今孤单的处境,小玲再度失声痛哭。
黑铁门外头,方涛的车停得远远的。成成拿着望远镜,时不时朝铁门口望一望。“爸,怎么还没出来?会不会那个尼姑大师预测得不准。”
方涛道:“这不是预测,这是你六姨夫的可靠消息,你妈就是无罪释放。”
方涛看看时间,还没动静,额头沁出汗来。
又等了半小时,铁门开了一条缝。方涛连忙下车,成成跟着他。果真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家欢!”方涛挥手。
何家欢也看到了他。方涛跑过去,苍天保佑,终于等到这一刻。“家欢!”他又喊。她站着不动。他扑上去抱住她,喃喃:“出来了出来了,结束了回家了……”何家欢却神情呆滞。
成成叫了一句妈,拉住家欢的手。
何家欢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这才哭出声来。
饭桌旁,家欢静静坐着。厨房里一阵炒菜的声音。成成趴在桌子上,看着妈。“妈,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趁机努力学习,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成成手舞足蹈,“我进步了,以前是倒数第三,现在,是倒数第十三,不,应该说是正数三十七名。”
家欢依旧神情呆滞,心事重重。
成成继续说:“妈,爸等着做这顿饭,可是等了好久了,保证全部都是你爱吃的,你不在家,我就没吃过几顿爸做的好饭。”
家欢苦笑笑。
方涛端菜出来。是鸡拐骨,家欢和方涛的定情菜。还有红烧排骨、土豆牛肉、老鸭烧豆、酸辣汤,都是家欢平日里爱吃的,一次奉上。方涛解下围裙,坐到桌子边。成成提醒他:“爸,酒。”方涛才想起来,还有红葡萄酒。是家欢最喜欢的牌子,高脚杯也是新买的。要弄就弄全套。
酒杯举起来了,浅浅的一汪红。
“成成,让我们祝妈妈回家愉快!”祝福的话也说得笨笨拙拙的。家欢却似乎提不起劲。方涛和成成举着杯子轻轻碰家欢手里的杯壁,撞出清脆的声响。何家欢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喉咙里。
一顿饭,家欢吃得不香。她似乎失去了食欲。吃完饭,她洗了个澡,早早就上床休息。期待已久的回家并没有想象中兴奋、热烈。方涛脱了衣服,睡在家欢旁边,他在想怎么给她安慰。用嘴巴寻觅到她脖子根下,家欢也坦然接受。很久没有夫妻生活,这一晚,方涛表现得特别勇猛。家欢只是简单应对着,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致。方涛有些着急:“阿欢,不是都出来了嘛,别想那么多。”他抱着她。“行长死了。”家欢两眼空洞。“一了百了,不去想他。”方涛劝说。“但我没有罪。”家欢略微激动,强调。
“是,当然,你无罪。”
“不是因为他自杀我才没罪,他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无辜的,我真的不知道……”何家欢喋喋不休着。一进一出,她受了刺激,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追随的行长,平日里端正、严格、自律的行长,竟然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是组织里的蛀虫!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方涛知道,别人不知道,别人也不会信。整个系统里,现在流传着区行长自杀的“传说”。当然是畏罪自杀。但也是为了自保。死了他一个,他上面的人安全了,下面的人保住了,据说他老婆孩子上头的也会帮他安排好。等于死了他一个,保全所有人。死得其所。更有流言,说何家欢是行长的情妇。还出现了一套“爱情故事”。方涛当然也听到一二,但他不信。他选择相信家欢。
“你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家欢丧气地。
“说什么呢!”方涛激动。
“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是了。”家欢说。
“我不在乎。”
“工作也会丢,我不可能再继续在系统里做下去,我什么都不是,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欢失控。
方涛抱住她:“说了我不在乎!我也下过岗,三姐和三姐夫不也从头再来嘛,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可以再来的,没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是问题……”
奋斗半生,一无所有,造化弄人。
只有到这个时候,何家欢才能真正体会到当初方涛下岗时的痛苦。从前的骄傲,被命运的巨掌击得粉碎。她当然可以继续在行里工作,但流言谁解释得清?她又如何能背着命运的十字架踽踽独行?何家欢一直自命不凡,大学毕业,业务过硬,年纪轻轻便走上领导岗位……可她现在觉得,自己甚至连一个村妇都不如。村妇起码健康健全,她却是个轻度残疾的中年妇女。
好在有方涛。
是他再一次搭救了她。心灵上,情感上,这个小家就像是她的挪亚方舟,让她在滔天巨浪中活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黑暗中,家欢呢喃。
方涛不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离开你,我也活不下去。”
海誓山盟不过如是。
体育场外,夜色浓重,灯光闪烁。散场了,还有人挥舞着荧光棒。枫枫蹦蹦跳跳,嘴里还在哼唱着张信哲的《多想》。家艺走在他旁边,神色疲惫。她是来帮儿子实现梦想的。
“可以了。”家艺说。枫枫回头,唔了一声。
“演唱会也看了。”家艺又说。
“谢谢妈!”枫枫讨好地。
家艺摆弄着荧光棒,问:“知道你妈以前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枫枫说:“知道,当艺人。”
家艺怅惘地说:“当然后来没有做成。”
枫枫又说:“知道,妈那时候没有条件。”
“不是没有条件,”家艺很认真地,“其实过了好久好久,你妈我才真的发现,其实是我自己没有做艺人的天分,也下不了那个苦功。就那么简单。”
夜风吹起枫枫的头发。他为妈妈遗憾。
家艺继续说:“儿子,面对现实吧,你不适合唱歌。”
这话让枫枫震惊。每当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但那种怀疑是模糊的、游移的、不确定的。
家艺的话却让他醍醐灌顶。
“梦想这个东西,其实有时候不一定要去实现,想一想也挺好,当成一个爱好,你还有你的路要走。”家艺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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