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上课,初五下午光明回饲料厂,他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刚进屋,却见钢丝床上坐着个人,脚边放着个行李箱,是洋洋。
“要去哪儿?”光明心里有数,但还是感到意外。
“去上海。”洋洋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学不上了?”
“没什么意思,反正读不进去。”洋洋很肯定地。
“因为你妈?”光明听说五姨回来了。
“跟她没关系。”
“为什么这个时候走。”
“总要走的。”
“去上海做什么?”
“找工作,”洋洋挤了挤肱二头肌,“只要肯出力气,总有事做。”
光明还不知道洋洋大伯已经去世。
“要不等出了十五再走。”光明想让他缓一缓。
“不等了,票买好了,晚上的车。”
“我送你。”
“不用不用。”洋洋连忙。他惧怕离别。“有封信,你帮我转给大妈。”说着,果真掏出一封信来,没粘口。
“我能看?”光明笑着问。
洋洋说:“现在不行,等我出了这个门,随便你看。”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光明询问他一些具体事宜。比如钱带没带够,身份证要装好,又把房东电话抄给他,说有事就打这个电话。光明考虑到汤小芳也在上海,叮嘱洋洋,撑不下去一定要学会求助,别硬扛。聊起具体事情,离别的情绪好像冲淡了一些。
“行,”洋洋终于站起来,“那我走了。”
终有这一刻。
“真走了?”光明有些不敢相信。
“那可不真走。”洋洋带点幽默感。一点也不好笑。反倒更透着悲伤。光明张开怀抱,两个人狠狠抱了一下。像成年人那样相互拍背,是叮嘱保重的意思。
“来电话!”光明挥手道别,眼眶却红了。只是,每个人都必须勇敢地走自己的路。
回到屋内,光明打开信,不长,纸上是洋洋凌乱的字:
大妈:
很抱歉在这个时候离开家。但我的确考虑了很久,还有几个月,我就十八岁了,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决定到上海闯一闯。钱我带了。有困难我会和小芳姐联系。很遗憾没有机会报答大伯的养育之恩,希望未来有机会能报答您。
汤洋洋
很简单的一段话,光明却看得泪眼婆娑。
房东在外面喊:“光明回来啦!”
光明连忙收了信,应了一声。
洋洋走的第二天,秋芳、小芳还有小芳未婚夫带着为民的骨灰回到淮南。头七要在家里做。秋芳哭得几近虚脱。事情都是小芳和她的英国未婚夫威廉在忙。洋洋的信通过刘妈送到秋芳手上。刘妈委屈:“何家老二的儿子递来的,我都不知道,人就跑了。”刘妈怕女儿责怪她看管不力。可秋芳现在连跟她生气的力气都没有。走就走了,既然留了信,短期内不会出问题。洋洋又说会跟小芳联络。秋芳叮嘱小芳,只要一有联系,就立刻把他叫到家里。小芳领命,不提。家文到家跟家丽说洋洋的事,未承想老五也在。家丽叹:“这孩子脾气就是倔。”
小玲却站起来嚷嚷,说要告汤家,夺回监护权。
家丽斥道:“老五!坐下!”
小玲一屁股坐下:“好好的儿子,被他们带得先是不认妈,现在好,人都跑了。为什么不能告!”
美心在旁边敲边鼓:“告也就告了,儿子要回来,好歹有人给你养老送终。”
家文看美心,皱眉头。
家丽喝:“妈!你能不能别在这儿拱火添乱,告,拿什么告,孩子是人家养的,老五除了月月给两个钱,没尽到一点做妈的义务。现在是孩子自己要走,而且说得明明白白,马上十八,要过自己的日子,你告什么?而且现在为民刚闭眼,哪头轻哪头重你不知道?这个洋洋也是,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起码给他大伯戴戴孝。”
小玲约莫可能是自己的原因,但不能说,只好道:“还是他大伯对他不好,不然怎么会这样。”家文深有感触:“为民秋芳做到这样,真不错了,哪像光明他大伯,比比看。”
灵棚搭起来。街坊四邻都来吊唁。家丽、家文、家艺都到场,默哀。家欢、小玲、家喜缺席。孝女汤小芳跪在地上,迎来送往。她的英国未婚夫帮着打理。朱德启家的领着一帮子妇女来假意奔丧,实际来围观洋女婿。一进院门,眼珠子就盯着威廉拔不下来,跟在动物园看动物似的。
刘妈递给她一支黄菊。朱德启家的恍恍惚惚,竟然献到威廉手里。闹得哄堂大笑。秋芳气急,对刘妈:“妈,把她们带出去!”这是对她亡夫的不尊重。又对小芳,“把威廉也带进去!”
灵棚稍微肃穆了些。何家丽静静站立,对着为民的遗像。家文和家艺陪在她两旁。秋芳早已哭得没了眼泪,只剩悲伤。家丽好想痛哭一场,只是,当着秋芳的面,她还是应当控制情绪。那毕竟是别人的丈夫,为民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她过去岁月的见证者和知情人。家丽走到秋芳面前,轻声说了句节哀。秋芳眼泪再度喷涌。小年进院,他来找她妈,却见灵棚口跪着汤小芳。
小年愣了一下。小芳抬头,也看到了他。
相对无言。说什么呢。如此悲伤的情境里。何况大家都为生活做出了不同选择。威廉从屋内走出,递了一块毛巾给小芳擦脸。小年看着威廉。像看外星人。
幼民坐在当门口收礼钱,他拍了一下小年的肩膀:“礼钱给了吗?”小年说我找人。丽侠啐了她丈夫一口,压低声音:“你脑子坏掉啦!他是家丽姐的儿子。”幼民哼唧:“管他是谁,来的人只分给钱的和不给钱的,也就这一回了。”丽侠骂:“你真是属癞癞猴的!”
择吉日,汤为民被葬在舜耕山上。躺在他的父母和弟弟身边。汤家两个叔叔,二老汤三老汤先前都已经去世。为民一死,汤家的后人,数来数去也就只剩汤幼民和汤洋洋叔侄俩。洋洋去了上海,老家只有幼民镇守,他自然成了大王。
秋芳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还有几个月,她就可以办退休。因为她是优秀人才,且有职称,按照规定,她可以再推迟五年,只是这么大一个打击袭来,张秋芳也无心再拿手术刀。就此告别职业生涯。不到五七,小芳便和威廉回上海。刘妈怕秋芳睹物思人,让她搬到二楼娘家住。汤家大宅,只剩幼民两口子。
没了为民,新星面包房的生意突然没了领路人。本来两家店,二店的生意从去年开始一直在降,刨去房租,算下来竟有些亏损。为民本打算从上海回来之后收掉二店,用心经营本部,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技术,也有待传授。如今他突然撒手人寰,店子一时去向不明。幼民觉得是个好机会,一门心思要当老大,为民刚走,他便对店员颐指气使。谁料店员不服,一周之内走三个。一店只剩两个伙计。二店干脆只有丽侠一个人撑着。秋芳得知,又不得不出来协调、安排。她找幼民谈,大致意思是,二店关掉,主营本部,他和丽侠做本部的店长和副店长,但店铺的所有权,归她张秋芳和汤小芳。幼民不想关二店。秋芳的态度很明确:“老二,如果你付得起房租、能让整个店运转起来,我可以免费授权你开店,还用新星的牌子,算直营店。”一听说要自掏腰包,幼民又没那个自信。晚间收了店,幼民还在跟丽侠抱怨:“想不到大嫂是这种人。”
丽侠听了一晚上,早对丈夫那点唠叨厌烦:“行啦,自己没本事就别抱怨这抱怨那。”
幼民激动:“大哥刚走!大嫂就给我来个釜底抽薪!这合适吗?这店成她的了,她是老板,我们都是打工的,我跟大哥出来打江山的时候,她还在医院挖死人肉呢!”
丽侠也有些沮丧,这一点上,她站在丈夫一边。秋芳起码应该给他们夫妻分点股份。“谁让她是大哥的合法继承人呢,没辙。”丽侠叹气。
幼民嚷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边不给那边就得补偿!”
丽侠打断他:“你是死了个哥,为民不是你爸!嫂子也没有义务对你负责。”
幼民恨道:“瞧着吧。”没几日,幼民又找秋芳谈房子的问题。
秋芳的意思依旧明确,汤家老宅这套房子,从法理上说,应该归老二继承,这没问题。但从情理说,老三振民的儿子洋洋现在在外头打工,无依无靠,他也算汤家子孙,将来如果混得不好,保不齐也得回淮南。幼民占了房子,多少给侄子洋洋一点补偿。这事就算罢了。幼民当即跳起来骂:“大嫂!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房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我凭什么补偿!”
秋芳道:“这房子爸妈生前都反复表示过,将来给孙子。这话你也明白听说过,如今你要房,可以,多少给洋洋一点,一来不算忤逆了爸妈的意思,二来也算你做叔叔的一点情分。”
幼民胳膊一挥:“我没听爸妈说过!从小到大都没听过!”
秋芳见幼民如此蛮横,也耐不住气,故意刺激他说:“要不你这样,你立个遗嘱,生前你尽可以住这房子,死后还是给洋洋继承。”幼民当即暴跳:“张秋芳!你什么意思!欺负我汤幼民无后?你要这么干,我跟你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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