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出门前,特意洗掉了容婆婆为她试化的妆容,换上自己的衣裙。
虽然颜色暗淡些,但在夫子面前,更自然,更清爽。
夫子不在家,师母在卧房。
刚刚觉得声音奇怪,是因为师母躺着应声。
“师母怎么了?”
卧房和中堂隔着一道屏风,上面绘着挺拔的翠竹。
沈连翘透过屏风向里看,见师母对她摆手,才敢走进去。
“连翘,”师母面有病容,勉强挤出一点笑,“用饭了吗?等夫子回来,给你盛吃的。”
连翘以前饿得太狠,就会跑来这里给夫子煮茶。
然后趁夫子高兴,捏几颗蜜饯吃。
师母每日给夫子煮一颗蛋,夫子说不爱吃蛋黄,留给连翘吃。
一个蛋黄,就能顶一天饿。
但连翘今日吃得很饱,于是中气十足道:“学生不饿,夫子去哪里了?”
师母的神情有些局促。
“这两个月……”她嗫嚅道,“各家都有难处,学生们都没交束脩。”
沈连翘明白了。
夫子是专职讲学的。
小到垂髫稚子,大到而立书生,只要送一份束脩,都能在这里学习。
夫子没有田地,这是他唯一的收入。
如今青黄不接闹灾荒,大家饥肠辘辘,束脩也就没了。
“夫子他……”沈连翘比师母更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去了上东门吗?”
上东门外,是朝廷赈灾施粥的地方。
每人每天可去盛一碗粥。
夫子是读书人,教导她持身清正,自强不息。
可如今竟要跟灾民一起排队领粥了。
或许师母也不是病了,是饿得没力气,只能躺着。
室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中堂的另一边就是厨房。
沈连翘走过去,掀开锅盖,见里面空空荡荡。
“我给师母您带来两个馒头,”连翘道,“我找了事做,东家给的,不是我偷的。”
她家里穷,夫子知道。
莫名其妙送馒头,夫子会问个究竟。
“连翘……”师母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
像感动,又像难为情,更多的是无力。
“我去寻夫子回来,”连翘道,“城外乱得很。”
城外的确很乱。
领粥的队伍一里长,插队的、骂人的、抢粥的,混乱不堪。
官府发粥的人趾高气扬,常常对百姓又打又骂。
“粥被抢了?”
“关我什么事?活该!”
指望着这一口粮食,大家只能忍气吞声。
“求官爷行行好,再给一碗吧。”
“滚你娘的!”
那个求粥的人被差官一脚踢开,头破血流,碗也烂成两半。
沈连翘对这些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但她的老师可不一样。
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夫子。
他站得那么笔直,虽已至不惑之年,脾气还是那么大。
“户部奉皇命施粥,领薪俸、食赋税,竟视百姓如刍狗,呼来喝去无故责打。你们的上官是谁?鄙人定去举告!”
夫子瘦而挺拔地站着,面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差官,浑然不惧。
他的声音洪亮,虽然拿着空碗,却如手持笏板。
“哟你个臭教书的,竟然敢告我!”
一把汤勺高高扬起,向夫子头顶砸来。
与此同时,一块板砖也飞起来,向差官砸去。
沈连翘本来不想管的。
她想偷摸把夫子拉走,告诉他家里有馒头了。
平头百姓不与官斗,这么些年她忍气吞声习惯了。
有些滑头,也有些寻常百姓的小智慧。
但对方敢打她的老师,就绝对忍不了。
夫子曾教她不能逞匹夫之勇,但沈连翘一直觉得,动手还是比动嘴管用。
她没什么兵器,只能弯腰捡块砖头。
她也不会什么功夫,就只能狠狠砸向差官。
那差官的勺子还没拍下来,余光看见飞来一块砖头。
他惊慌地躲避,一头扎进大锅里。
“完啦完啦!”沈连翘大喊起来,“差官自己抢粥喝了!”
人群轰地围过来。
没人想把差官捞出来,大家都忙着从锅里挖粥。
人太多,一度把好不容易起身的差官又按下去。
这边的混乱引起远处户部官员的注意,他们喊着跑过来,身后跟着卫士。
哄闹中,有个年轻人喊道:“打死这些恶官!”
沈连翘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百姓怎么敢打差官?
而且听起来,那人吃得跟自己一样饱。
那人也往沈连翘这边看。
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沈连翘想起来,这是孔家的人。
小杌房里吃饭时,见过面。
孔家的人怎么会来领粥?
她来不及多想,被夫子拉出人群。
“你也来领粥?”夫子看着她问。
我来领你。连翘心道。
夫子一路都气哼哼的。
说是要写状纸,又说要敲登闻鼓,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若先太子还在世……”
他的愤怒更添几分悲恸,猛然摇头,终于憋住了要说的话。
先太子的事是禁忌,就连连翘这样的小姑娘都知道,更何况夫子。
连翘偷摸看了看夫子的脸。
虽然有些瘦,但夫子额头饱满、眉黑眼亮,方脸厚唇,留着寸许美髯,看起来也俊朗得很。
因为好看,生气的样子不是那么可怕。
“皇帝也不错啦,”连翘斗胆安慰道,“不是在施粥嘛。再过一个多月,田里粮食成熟,大家就饿不着了。”
夫子长叹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空碗,又看一眼家的方向。
“为师窘迫至此,叫你笑话了。”他颓然道。
“学生交了束脩,”沈连翘眨眨眼,“放夫子锅里了。”
夫子果然有些意外。
“找了事做,”沈连翘立刻主动答,“一没卖身二没偷盗,夫子放心。”
夫子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哪里有姑娘把“卖身”二字说得这么随便呢?
是自己这个做老师的错。
该先教她读《女诫》,再学《论语》。
如今教反了,总有些男儿气。
“就送夫子到这里,”沈连翘忽然停住脚,从衣袖中取出纸条,“请夫子教我,这些是什么字,什么意思。”
她说得认真,不像以前那样,带着玩笑的语气。
这些字刻在沈连翘的箱子底部。
她曾经誊抄过一遍,但夫子不答。
夫子那时候问她从哪里抄来的字糊弄他。
沈连翘不敢说,夫子没再问,但教她识字时,刻意避开了它们。
这几个字的字体也很奇怪,父亲也识字,却说不认识。别的人,沈连翘不敢乱问。
夫子接过纸条,一时间眉头紧锁。
“有些事,”他摇头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学生想知道,”沈连翘目光恳切,“学生十六岁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那倒也是。
夫子想起她拿砖头的样子,机灵得很。
夫子把那个纸条交回沈连翘手上。
“其实很简单,”他的神情有些郑重,“只不过是秦时篆体,不太好认。”
“是篆体啊。”沈连翘不懂什么是篆体,但还是跟着说。
夫子点头:“应该是刻在器物上的字吧,‘锦安八年,东宫弄璋,御赐之物’。”
锦安八年,东宫弄璋,御赐之物。
“什么意思?”沈连翘紧张得咬紧嘴唇。
夫子看着她,似乎也同样有些紧张。
“是说这件东西是锦安八年,皇帝赏赐的,为了贺喜东宫诞下皇孙。”
其实不仅仅是皇孙,还是皇太孙。
那时候先帝高兴,同臣子商量,要封太子的儿子做太孙。等太子继位,这个太孙就是新朝太子。
夫子微微仰头,看着树梢的乌鸦。
只是世事多变啊。
为什么?
沈连翘看着她敬重的老师,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是女子,并非男子。
她是普通人,并未宫中皇族。
也就是说,这东西是别人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就不知道了。
怪不得当铺不敢收。
偷盗皇族器物是死罪,他们敢收才怪。
不是自己的,是不是得还回去呢?
“那时东宫的主人,”沈连翘问,“是现在的皇帝和皇后吗?”
“不是,”夫子摇头,眼中有几分木然,“是先太子。”
沈连翘几乎咬破嘴唇。
先太子,就是那个不能提的禁忌。
她的身世,跟先太子有关吗?
那可是被烈火燃尽的一家人,是锦安十五年,最大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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