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会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埋葬完养父被人刺杀的暗夜,京兆府公堂跪地听审的绝境,桥下等人下起瓢泼大雨的夏日,以及她受了委屈,无处可去的中秋佳节。
孔佑……
沈连翘心中道,难怪我这么喜欢你。
孔佑有些紧张地站着,不敢在大街上拥抱她,只轻柔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沈连翘直起头,抹了一把泪水,可怜兮兮道:“奴家饿了。”
家中丑事不足与外人道,眼下她只想填饱肚子。
孔佑点头说好,引着沈连翘去吃午饭。
先走到乐安巷去,在歪脖子柳树处转弯,沿着一条茂林修竹掩映的卵石小径,走不多久,前方豁然开朗,有炊烟袅袅、仆从穿梭,便是一处幽静雅致的饭馆。
来的人看起来都不喜欢高谈阔论,却风姿优雅举止从容。
这里倒是密会谈事的好地方。
沈连翘跟着孔佑坐进包房,不多久,便有佳肴送上。
香嫩润滑的豆腐羹、奶香浓郁的烤菜花、酸辣开胃的金边白菜,还有蘑菇、胡萝卜和青豆炒制而成的三色银钩。
配以佐菜点心,枣花馒头,饭后月饼,沈连翘吃得心满意足。
孔佑一直坐在她对面,把石榴籽剥进白瓷小碟。待沈连翘放下碗筷,便把小碟推过来,问道:“怎么样?”
沈连翘舀起一大勺石榴籽,有些意犹未尽道:“这几样菜很好吃,如果东家肯给买点带肉腥的,就更好了。”
这些都是素菜,就连月饼,也是不拌猪油的豆沙馅。
孔佑看着她贪心的样子,忍不住露出笑意。
“今日吃素净口,吃完石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伸出手,用帕子揩去沈连翘唇角的紫色。那是石榴汁的颜色,亮闪闪宛若宝石。
孔佑的动作娴熟又自然,好像他一直都是这么照顾她的。
沈连翘连忙低下头,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羞涩。
吃素才能去的地方,莫非是去拜佛吗?
去的地方果然是一座庙宇。
京都洛阳城外的城隍庙。
城隍神是冥界主管一方生灵的神仙,许多地方都有供奉。但因为这里紧邻洛阳城,城隍庙香火鼎盛,庙宇也便修得很大。
城隍神威武高大端坐内殿,两边水陆画熠熠生辉,沈连翘一路跟着孔佑往前走,发现他并不祭拜,也不上香,而是走向后殿一处甬道。
顺着甬道向前,走过一棵枝叶金黄的银杏树,便是一处宽阔的院落。
这里有许多道士,他们端坐蒲团,口中念诵经文,似乎在做什么法事。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罪人实可哀……”
这是在超度亡魂吗?
沈连翘隐隐想到了什么,她有几分犹豫,裹足不前。
孔佑已经走上台阶,他站在门窗紧闭的屋外,对沈连翘道:“不要怕,我陪着你。”
那些道士的念诵声小了。
沈连翘推开门,看见屋内并排放着许多黑漆棺材。
这个屋子很大。
棺材搁在条凳上,制式统一、封口严密、整整齐齐,足有三十多副。
棺材前设有祭拜的供案,上面立一块灵位。
灵位上的字沈连翘认识:“良氏族人共祭。”
孔佑解释道:“那时因为朝廷判定良氏谋逆,无人敢为良氏收尸埋葬。他们死后,大多被丢进乱葬岗。十六年了,容貌无法辨认,故而不能为你确认父母亲的骸骨。但好在当年驿站的驿丞虽然死了,但他儿子还记得确切位置。所以……”
所以只要是良氏族人,都收殓在一起,足足三十多人。
除了父母亲,其余应该都是跟着他们来到京都议和的族人吧。
沈连翘呆呆地看着,却无法跪下去。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今日这个中秋团圆之日,她和父亲母亲,虽阴阳两隔,却团聚在了一起。
孔佑陪沈连翘静静地站着。
看日光穿过粗纸糊的窗棂,射进来淡淡的光芒。
看那光芒中似乎有灰尘在起舞,无休无止,如泣如诉。
身后院落里的经文声已经消失,道士们做完法事,渐渐散去。
紧接着,又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靠近,萧闲的声音响起道:“果然是这里,看来严管家没骗我。”
原来他知道孔佑在为良氏族人收殓骸骨,询问了严管家地址。
沈连翘让开一步,萧闲从供案上取过清香,点燃祭拜,又稳稳跪下去。
“姑母,”他念叨着,“侄儿来晚了。”
四周寂静如同深夜,却似乎有人在侧耳倾听。
“姑母,”萧闲跪得笔直,声音敬重,“那年侄儿出生,因为生母是宫中奴婢,险些被溺死。是您把我从夜壶里捞出,洗干净抱到父王面前,说我生在酉时,太阳落山、众鸟归巢,将来必是孝子,这才留存一命。生母死后,更是您教导我诗书礼仪、箭法刀术,待我如儿子一般。”
说到这里,萧闲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缓了缓,继续道:“后来您离开大梁,侄儿以为您是自由自在享福去了,哪知道您死在大周洛阳,连尸骨都难以找到。”萧闲咬了咬牙,恨恨道,“侄儿不能承诺可以为您报仇雪恨,但您留下的孩子,侄儿会待她如同您待我那般。”
萧闲扭头拉住沈连翘的衣服,劝她道:“乖,跪下。”
沈连翘咬着下唇跪在萧闲身边。
“这是……”萧闲看着沈连翘,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她已经姓沈了,不是吗?
身边有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孔佑掀起衣襟,也跪了下来。
“良夫人,”他恭敬道,“我身边跪着的,是您的女儿,良辰。”
辰。
日月星的统称,绚烂夺目,光辉华彩。
但良夫人那时说,这个名字取自《诗经》中“辰彼硕女,令德来教”。
是说这是一位健康快乐,又有教养的姑娘。
破旧的小厨房里,奄奄一息的良夫人把沈连翘送到孔佑手上时,是这么说的。
“‘辰彼硕女,令德来教。’良辰,是她的名字。”
作为母亲,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
“翘翘,”孔佑道,“你母亲为你起名‘良辰’。她怀着你时,给你做了许多衣服。按照你出生后的月份和天气,满月两套,百天两套,夏衣要薄而透气,冬衣要暖而轻盈。她不知道你是儿子还是女儿,所有的衣服都做成两份。女儿穿鹅黄嫣红,儿子穿天蓝玄青。她喜欢笑,常常抚摸着肚子说:‘这么爱踢,肯定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她有时候也会担心你,正给我们演练握刀的手法,忽然停下来说:‘怎么不动了?’听说她很爱吃辣,但怀了你以后,一口都没有吃过。你父亲也让人钦佩,良氏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可他十四岁接任族长,短短十年,带领良氏族人,强大到足以同朝廷谈判。他没说过太多关于孩子的话,但你母亲吃不惯北方的东西,每一餐,都是你父亲亲自下厨。翘翘……”孔佑深吸一口气道,“你的父亲母亲,他们都很疼你。”
他们都很疼我吗?
沈连翘呆呆地看着那些棺材,忽然俯身叩头,落泪不止。
可是他们,到底在哪一副棺材里?
可是他们,为何没能陪我长大呢?
“东家!”沈连翘磕完头看向孔佑,正色道,“杀我父母的,是当今皇帝,对不对?”
沈连翘早就这么怀疑了。
从刘礼上门拜访,孔佑为了提防刘礼知道她的身份,在厨房外抱住她的那个夜晚起,她就这么怀疑了。
太子和良氏葬身火海,先帝忧伤之下重病缠身,很快便宾天了。
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是当今皇帝。
而孔佑力证参与谋杀先太子之事的太傅杨秋皓,不过是一条听命于皇帝的狗吧?
她看着孔佑,希望能得到他的答案。
“翘翘,”孔佑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难言的疼痛,眼中光影交织,轻声道,“这件事,由我来做。”
由我来做。
这是要赴刀山火海的事,是随时粉身碎骨的事,这样的事,我来做。
你就做你母亲希望的样子,健康,快乐,平安无虞度过一生。
“对,”萧闲轻轻抬手,揽住了沈连翘的肩膀,“还有我。”
孔佑也抬手,把萧闲的手拨下去,郑重道:“若有翘翘能帮忙的地方,我们会说。”
沈连翘心中莫名蹿起烈火。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良氏遗孤,也早就怀疑皇帝,可只有在这一刻,当她跪在族人棺椁前,才明确了自己的身份。
她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东家,”沈连翘道,“咱们各管各娘,各报各仇!”
她的手下意识探入衣袖,那里空空荡荡。
那里,应该有一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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