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可以剁肉,也可以剁人。
如果不是那个人,她会有一对疼爱自己的爹娘。
或许还会有弟弟妹妹。
她小时候不会被打到皮开肉绽,不会被饿到头晕眼花,长大了也不会被人贱卖,不会在中秋节这一日,孤苦伶仃没有爹娘。
可那个人是皇帝。
九五至尊、虎狼之威,久居深宫不得见,若杀他,难比登天。
沈连翘以前不敢想,也不敢做,但今日在族人灵前,她觉得可以想一想。
有志者事竟成。想一想,才有做成的可能。
离开城隍庙时,沈连翘问了萧闲几个问题。
“现在的良氏族人,还有多少?”
萧闲站定在道旁,认真道:“除了豢养的军队,正式在族籍里的,有三百七十二人。”
“他们在哪里?”沈连翘又问。
“他们大多数已经更名换姓,或者在大梁,或者在大周。身份保密,却把复仇当作头等大事。”
“那么他们,”沈连翘想了想,问道,“是单独行事,还是听谁的号令?”
萧闲的唇角无声地勾起,意味深长地看着沈连翘道:“以前,他们听我的。但以后,可以听族长的。”
江州良氏,对族长唯命是从。
这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前朝皇族遗脉,只认可血统。
自从沈连翘的父母在宜阳殒命,良氏被朝廷绞杀,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萧闲也是在知道姑母的身份后,才慢慢把良氏族人聚集到一起,藏在各处小心庇护。
他算良氏的当家人,却不是族长。
“那么良氏的族长,是怎么定的呢?”沈连翘眉头微锁,看着萧闲。
萧闲目光深深打量着沈连翘,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郑重道:“良氏的族长,就是你啊。”
沈连翘怔在原地,忘了拂去萧闲的手。
“是不是有些底气不足?”萧闲和孔佑对视一眼,同沈连翘道。
“是不是觉得只会挥舞菜刀,没资格做良氏的族长?”他略带嘲讽,却又含着宠溺道。
“是不是还觉得,如果良氏交到你手里,甭说报仇,必然早早完蛋?”萧闲一面瞧着沈连翘惊讶的表情,一面哈哈大笑起来。
沈连翘忍不住抬手去打萧闲的胳膊,打得萧闲躲开,她才道:“你少废话!这个族长之位,你敢给,我就敢坐!”
“给给给!”
萧闲一连说了三个给字,接着慢条斯理地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墨色的真丝囊袋,攥在手中一刻,松口气,递给沈连翘。
那囊袋里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沉甸甸的。
“你知道锦安十五年,他们议和时,为什么要回江州去吗?除了要在那里把事情谈妥,还因为良氏的印鉴,留在了江州。”
萧闲的目光从囊袋上收回,正色道。
良氏的印鉴,便是前朝皇族的印鉴。
虽然不是传位玉玺那样贵重的东西,却也是良氏族人唯一信任的凭证。
沈连翘紧紧攥住囊袋,隔着薄薄的真丝,能感觉到那方正东西上细密繁杂的纹路。
这是良氏印鉴,是她的父亲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她将带着这枚印鉴,庇护族人,为父母亲复仇。
“名册随后给你。”萧闲像是卸下了心头大石,含笑道。
孔佑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此时开口道:“翘翘,以后我要唤你良族长吗?”
他深邃的眼中皆是暖意,声音里满含鼓励和激赏。
沈连翘原本有些心虚的感觉散去,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的笑分外好看,如春天忽然降临时百花盛开,美不胜收。萧闲一时看得呆住,从那笑容里找寻着姑母的影子,忽然别过头去。
“东家,”沈连翘有些狡黠地晃动着手中的印鉴,“是不是想借助良氏的力量啊?”
孔佑早就承认过,他想同良氏合作。
沈连翘曾经觉得被利用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现在倒觉得,挺好。
生在这个世上,对别人有用,总胜过成为累赘。
“不如涨一涨月银?”她收回印鉴,笑道。
“好。”孔佑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光明磊落地承诺。
“瞧我心肝妹子这点出息。”萧闲捂住脸,摇了摇头。
他们三个站在秋日城隍庙外的银杏树下,一同笑了。
微风吹拂过金黄的叶片,包裹着阳光醉人的暖意,洒在他们脸上。他们是心怀赤诚的少年,不惧险途、不负韶华。
中秋过后,朝廷审定太傅杨秋皓父子谋逆一案,也择定了问斩之日。
原本在牢中一言不发的杨秋皓,忽然大呼冤枉起来。
他绝食泣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孔佑决定去牢里看看。
天牢不好进。
孔佑也并未瞒着皇帝,他上奏说身为苦主,想在杨秋皓问斩前见对方一面。
皇帝慈悲,准了。
可杨秋皓显然不想见孔佑,他已经多日没有吃饭,此时缩在牢房破旧的草垫上,见孔佑进来,忽然啐了一口。
“你很得意吧?”声音沙哑,想必是哭的了。
“并没有。”孔佑道。
这个人死多少次,也不能让父王母妃复活。他只是宜阳驿站的得利者,是那个人手中的刀。
“你同先太子,不一样。”杨秋皓摇着头道,“你不如他坦荡,你也不如他正直,你深藏不露剑戟森森,你包藏祸心野心勃勃!所以我要见陛下,我要告诉他,你有多可怕!”
杨秋皓忽然站起身,双脚拖着厚重的锁链,向孔佑走来。
“我要面圣,我要告诫陛下,杀了我并不能高枕无忧!只要刘琅活着,只要你活着,陛下就有危险!”
杨秋皓目眦欲裂怒发冲冠,似乎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控诉孔佑。
“杨太傅,”孔佑漠然地看着他的丑态,淡淡道,“陛下抛弃你了。”
锁链已经被杨秋皓的双脚拉直,他无法再前行一步,干脆怔怔地站着,乱发披散,形同鬼魅。
“不可能!”杨秋皓嚎叫着。
“杨啸已经被杀,”孔佑道,“陛下收回了你的丹书铁券。杨府十六岁以上男丁诛杀,十六岁以下充当军役,女眷则没入奴籍。这是陛下对你的恩赏,你觉得相比十六年前,陛下变了吗?”
陛下没有变。
他不会顾及丝毫的情谊。
无论他的兄弟,还是为他搏过命的臣子。
效忠于一个人之前,最好看看他的品性如何。
“不可能,不可能!”杨秋皓摇着头道,“陛下明明知道,是他,是他……”
杨秋皓忽然噤声不语,像是心中的话被一把无形的刀斩断。
那是皇权君威,是即便一条恶狗,也知道避让的深渊。
孔佑摇了摇头道:“你的死已成定局,今日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杨秋皓喃喃作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但孔佑自顾自道:“那日邙山上,杨啸说他有一份大礼送给陛下。不知道杨太傅你,知道那份大礼是什么吗?”
杨秋皓的声音忽然停止,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渐渐亮起。
“大礼?大礼?哈,哈哈……”杨秋皓大笑起来。
“好!好啸儿,到最后,终于听了爹一次话!”
“是什么?”孔佑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
杨秋皓却阴冷地笑了。
“这才叫两不相欠,两不相欠!你灭我族人,我亡你江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杨氏不得好死,你们刘氏……”
他不再说话,忽然转过身去,缓慢地走到草垫前,坐下去。
背对孔佑,杨秋皓又哭又笑,却不再同他说一句话。
虽然没有问出什么,但孔佑隐隐觉得,那件杨啸送给皇帝的礼物,跟北地有关。
“心肝妹子!”萧闲今日来看沈连翘,没有带吃的,只带着一张纸。
那是一张很大的纸,做了防水处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姓名,职业,住址,都在上面了。”萧闲道。
这是良氏现存族人的名单。
沈连翘一列列看过去,竟然发现里面的许多人,就在大周朝廷里。
“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萧闲有些得意地笑笑。
“想在大周做官,无非是先‘举孝廉’,再考‘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这些。实在是简单得很。”
沈连翘不由得连声赞叹:“那说不定他们中,便有人能接近皇帝。”
萧闲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咱们的人少,一个都不能再死。故而不可轻举妄动。”
“明白了。”沈连翘重重点头。
“还有,”萧闲交代道,“这个名单,不准告诉孔佑。”
世事多变,谁知道眼前的帮手,会不会成为往后的敌人呢?
沈连翘犹豫一刻,点头答应。
萧闲又道:“你用多久,能够把名单背下来?我等你背完,就烧掉。以后这些人,就只有你知道是谁。”
“哥哥不也知道?”
“哥哥背不会。”萧闲道,“这名单,该烧了。”
“我看看……”沈连翘扫了一眼名单,乖巧道,“大概需要……十……”
“十个时辰?”萧闲点头。
虽然有些慢,但也情有可原。
“九……”沈连翘目不斜视看着名单,认真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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