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慕灼华喝了杯酒,暗道一声头痛。

宋濂锡见慕灼华眉头微皱,以为她是喝醉了酒,便让宫女倒了杯热茶来。“慕探花,喝点热茶解酒吧。”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濂锡兄有心了,灼华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今晚她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这酒不烈,但她平时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气,过几日咱们便要到翰林院报道,咱们是同榜进士,理应互相关照,我虚长几岁,便厚颜承你一声兄长了。”宋濂锡微笑着说道。他年纪较大,看起来仁厚庄重,慕灼华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听兄长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锡点头道:“不错,我自祖辈起便居于定京。”

“小妹却是来定京不久,日后还要兄长多多关照。”慕灼华说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都说定京城里遍地是官,小妹只怕莽撞无知,到时候冲撞了贵人。”

宋濂锡笑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忧,陛下为人虽然仁厚,却最恨官员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因此定京可还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安定。”

慕灼华点头称是:“今日见朝上的大人们,确实极为亲切,几位殿下礼贤下士,也叫人心悦诚服。”

宋濂锡听了这话,面色却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说道:“咱们为臣者,最重要的莫过一个字。”

慕灼华问道:“忠?”

宋濂锡淡淡一笑,摇头:“是纯,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慕灼华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宋濂锡的觉悟,确在她之上。

若论忠,便是一心向着皇帝。

若论纯,便是一心为政,居其位,谋其政,莫问前程,不计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于皇帝,也是忠于百姓。

而宋濂锡这话的深意不只在此,更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慕灼华——不要搅和进皇室的争端之中。

二人毕竟交往不深,能说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慕灼华感激地举杯敬茶,宋濂锡见慕灼华的神色,便知道她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远处,沈惊鸿被人群簇拥着,众人玩起飞花令,若论诗词,又有谁能在沈惊鸿面前露脸,沈惊鸿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俊美英挺的面容上泛着醉意,却叫不少宫女羞红了脸,心潮澎湃。

这才是状元之才该有的模样啊……

昭明帝早已离席,众人少了许多拘束,喝得更加尽兴。席近尾声,忽然有个宫女轻声叫走了慕灼华。

“大人,陛下传您觐见。”

慕灼华登时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个人?”

宫女笑而不语,转身便走。

慕灼华十分忐忑地跟着宫女一路疾走着,这一路却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华也不知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只看着依旧是一片花园,却已听不到琼林宴上的喧嚣了。

慕灼华赶到的时候,昭明帝已换了常服,正在喝药,站在他身边伺候用药的,一个是皇后,另一个是柔嘉公主。皇后看上去三十多岁,面容不算美貌,却端庄娴静,与昭明帝极为般配。

慕灼华跪下朝帝后行礼。

“咳咳……”昭明帝皱着眉头放下药盏,碗底还残留着黑色的药渣,“这药是越来越苦了。”

皇后温声道:“陛下近日劳累,太后嘱咐了太医要多照看陛下,怕是这个原因,太医才加重了药量。陛下若觉得苦,便吃颗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开了蜜饯盒子,昭明帝摆了摆手,道:“罢了,喝多了,倒也习惯了。”

慕灼华嗅觉灵敏,闻一闻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这病在肺里,沉疴难治,恐怕是……

“皎儿,朕让你今日去琼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轻俊杰,你竟看中了一个小姑娘吗?”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华,“朕听说簪花诗会的时候,你也替她出了头。”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华:“同为女子,怜她不易罢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叹息道:“你啊,总是为他人想得多,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那个沈惊鸿,朕看着很是不错……”

“父皇。”柔嘉公主皱着眉头打断他,“且不说沈惊鸿小我几岁,那日簪花诗会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断不娶妻,他说这话便是想绝了朝中大臣的笼络之心,此人志存高远,不会甘心当一个无权的驸马。”

昭明帝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他心里,总觉得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爱的长女,但这样的男子,又有谁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你和皇后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说,便和皇后说。朕心里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听昭明帝这么说,柔嘉公主也只能无奈一笑,与皇后一起带着人离开。

昭明帝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慕灼华。

“不必拘礼了,抬起头来吧。”

慕灼华这才放松了一些,稍稍抬起头,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长相。

昭明帝今年将近四十吧,其实这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久病缠身,人看起来憔悴苍老了不少,两鬓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来相貌温文,虽不似刘衍俊美,却与刘衍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到底是一个父亲生的。

“慕灼华,朕点你为探花,你可高兴?”

慕灼华低头道:“微臣喜不自胜,却又惶恐不安,怕有负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当得,朕本来还想点你状元。”

慕灼华大惊,脱口而出道:“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为何使不得?读书人又有谁不渴望中状元,光宗耀祖。”

慕灼华老实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悬梁刺股,多年苦读,自认为能有今日,乃是不负所学,陛下所给予的,已远超微臣所想。但若论学识渊博,论名望才气,微臣确实远不及沈惊鸿,若得了状元,必然遭人非议,微臣受辱不要紧,若连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轻笑,又忍不住掩着嘴咳嗽:“你很聪明,也有分寸,一个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懂得这些的道理。”

慕灼华听了这话中的怜悯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来:“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起来吧。”昭明帝温声说道,“你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才学和胸怀,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战而胜,天下归一的那天。”

慕灼华嗓子一紧:“陛下洪福齐天,自然能看到的。”

这话慕灼华自己都不信,她听着昭明帝的声音,看他的气色,心里明白他寿数不多,而这一点,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看中的年轻官员,都是在为将来的皇帝做储备。

“沈惊鸿锐意进取,而你进退有度,朝中有你们这样的年轻官员,大陈未来可期。”昭明帝笑着说,“过两日,你们便要去翰林院报道,朕已有旨意,着你们一甲三人轮番为三位皇子讲学。”

慕灼华苦笑,刚想着远离是非,结果现在是非自己凑上来了。

“微臣才疏学浅,怕不足以为皇子讲学。”

昭明帝却充耳不闻:“往年都是老翰林为新进士讲学,今年是朕改了规矩。三位皇子心思驳杂,于学业上是不如你们的,你也不要谦虚了,若是皇子们不敬师长,叫你们受了委屈,朕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慕灼华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来谢恩了。

待慕灼华走远了,总管太监才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方砚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过砚台看了看,笑着放下了。

“看来,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总管太监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因此此时也大胆开口道:“女子探花,确实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总管太监哽咽道:“陛下洪福齐天!”

昭明帝淡淡笑着摆了摆手:“何须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罢了。沈惊鸿……他是一把利剑,但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只有剑,慕灼华,是最好的鞘,只看他日后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面前,希望皇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慕灼华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御花园,琼林宴不知何时结束了,御花园中只剩下一些太监宫女在洒扫,慕灼华只能找一个人带自己出宫。

“慕探花。”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慕灼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而来的熟人。今日穿着朝服的刘衍显得尊贵而威严,让慕灼华不自觉低下头来。

“见过定王殿下。”

刘衍点了点头说道:“琼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带你出宫?”

“正是,夜里漆黑,怕迷了路走错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宫回府。”刘衍走到了慕灼华身侧,轻声说:“跟我走。”

慕灼华微一怔忪,迟疑了一瞬,便抬起脚步跟着刘衍朝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刘衍手上提着一盏宫灯,灯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华恍惚间,却听刘衍压低了声音说:“还未恭喜你呢。”

慕灼华唇角微翘,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爷。”

刘衍问道:“喜从何来?”

慕灼华道:“有了我这么一个得力下属,难道不是大喜事吗?”

刘衍低笑了一声。

“今日惊险万分,你居然能转危为机,砚台翻倒,你若心态崩塌,哭闹无状,必然会被斥落,恐怕连同进士之位也会被剥夺。”

慕灼华忽地顿住了脚步,抬起头直勾勾望着刘衍:“王爷相信我吗?”

刘衍疑惑地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慕灼华,却撞进了她清亮湿润的双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飞双颊,未施脂粉却染上了胭脂色,杏圆的双眼乌黑湿润,带着一丝稚气与好奇,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刘衍说不出她哪里不一样了,仿佛是半夜里一阵春风,悄悄吹开了满园的鲜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让那个小女孩一夜之间有了少女的风情。

刘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关头都能面不改色做戏,本王相信你能稳住心态,从容应对。”

慕灼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只是这砚台不知谁是打翻的。”

刘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华道:“怎么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谁跟我这么深仇大恨呢……”慕灼华偷偷打量刘衍,“听说大皇子不喜欢我?”

刘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因此陷害你。”

慕灼华又道:“陛下有旨,让我们一甲三人为皇子讲学。”

“那你日后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华拱拱手,苦笑道:“多谢殿下提醒,可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倒是还有一件事,想求王爷行个方便。”

刘衍好奇问道:“何事?”

慕灼华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放榜之后,进士名单便会传遍陈国,我侥幸点为探花,淮州州牧查明了我的户籍,必然是要登门道喜的。但王爷知道,我在慕家处境尴尬,是逃出慕家的,并不想与他们有所牵扯,因此希望王爷能为我遮掩一下,抹去我的户籍,不让淮州人知道我的出身。”

刘衍之前查过她的底,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情,她中探花的消息若传回慕家,还不知道慕家人会怎么纠缠她。慕灼华对慕家的感情十分复杂,慕家于她有养育之恩,却无骨肉亲情,既不能说恨,却也不谈不上亲近,若能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了。

刘衍思忖片刻,便也答应了下来:“此事举手之劳,本王可以帮你,但遮掩不了多久,你终会有扬名天下之日。”

慕灼华闻言笑了起来,眼睛亮得动人:“承蒙王爷吉言了。只是我如今不过是个初露头角的小官,奈何不了慕家,若真有扬名天下,官居一品之日,便也不怕慕家对我的掣肘了。”

她要争的,就是这喘息的功夫。

说话间便到了宫门口,刘衍的马车便在门口等着,他看向慕灼华,见她脸上带着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华笑道:“多谢王爷美意,不顺路,还是免了。”

刘衍也不坚持,径自上了马车,一眨眼马车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执墨。”马车里传出刘衍的声音,“你护送她回去。”

慕灼华回到家,已是半夜了,郭巨力早就等急了,见慕灼华回来,着急忙慌地跑上去检查她的身体:“小姐,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听说皇上召见你,都说了什么,有没有对你不利啊?”

“傻丫头,你想什么呢?”慕灼华哭笑不得,“陛下刚点了我为探花,怎么可能为难我。唉,别的不说了,赶快煮饭,我都饿扁了,琼林宴根本不是吃饭的地方。”

郭巨力听了连连点头,立刻烧火做饭去了。郭巨力做事麻利,很快便端上来一大碗热腾腾的肉燥面。

“小姐,今天咱们家险些被踩扁了门槛,听他们说今天殿试可精彩了,他们都说你是……逆风翻盘,绝地求生!”郭巨力费劲地想出了今日听到的八个字,“人人都在猜你半张答卷写了什么,竟然能封探花。”

慕灼华呵呵一笑:“别跟他们瞎凑热闹,那半张卷子只是敲门砖,让陛下能多看我一眼罢了。你家小姐只要得了机会叭叭嘴,死人也能说活。”

郭巨力深以为然点点头,又有些忧心道:“小姐,你以后可别当了奸臣啊。”

慕灼华气得笑着敲了她一下:“有你这么编排小姐的吗!”

这一下对郭巨力来说不疼不痒,她皱着眉头道:“小姐你这么贪财,又整日胡说八道骗人,我也是担心你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害了性命。”

慕灼华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别瞎操心,小姐我可是有底线的,知道什么钱才拿什么钱不该拿,你操心着你自己的事吧!抓紧着去北城找个好点的房子,别吝惜钱,不过也别当冤大头,你就说新科探花要租的,准能给你便宜点。”

郭巨力用力点头:“刚说你呢,你就仗势欺人……不过我前儿个看了套着实不错,便在朱雀街后面的巷子里,有个漂亮的小院子,阳光很好,小姐看了一准喜欢,就是贵了些,一个月租金二十五两,我明日去跟他杀杀价。”

慕灼华听了心里一动,朱雀街后面的巷子,好像就是曾经太医住的那片地。

“就那套了,价格能谈就谈,不能低的话也一定要租下来,尽快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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