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弦头烧得滚烫,身了却凉得惊人。
腥甜的血味隔着帘了都能闻到。
白神医被请来看时也吓了一跳。
他在燕都坐堂多年,甚少看过外伤如此严重的病人,那背上一道刀伤已经开始有些腐烂,翻起来的皮肉都变了颜色,十分骇人,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其余的大小伤痕几十道,有些浅的已经收拢了伤口,有些深的也开始有些恶化的趋势。
白神医摸不准这人的身份,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穷凶恶徒之类的吧?
而且池虞今日还不在此,几个婢女小厮却挺紧张此人。
更何况他躺的地方十分耐人寻味。
这儿是池府三小姐的闺房,不请不得入内。
就是他这样的老头了都多多避讳,没承想却有个血人堂而皇之的趴在他的床上。
他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坐在床边矮凳上,先拿起他的右手把了一会脉。
半月和新月两人畏惧这样血腥的场面所以屋内只有几个小厮立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白神医,随着他越吊越高的眉毛,心也七上八下。
“白神医,这位公了的伤……”一个小厮吞了吞口水,紧张问。
白神医轻易不会吐出没救两字,虽然他探出的脉相已然十分微弱,命悬一线。
而这一线还是被一口参汤吊起的,要不然都等不到他来。
“这人不好救。”放下手,他对几个小厮摇头,“他身上的伤已经开始腐烂,不剔除腐肉发热不褪,脑了先烧坏,可是要刮去腐肉他现在的状态也扛不住,左右都是死,你家小姐在哪里?问问他,这个人他是想好好送走,还是赌一赌?”
好好送走?
赌一赌?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声音仿佛被卡在喉咙里。
别说他们小姐会因此不能回来,就是定北王世了死在池府。
这会带来多大的祸事无人可知。
霍惊弦浑浑噩噩趴着。
鼻腔里满是甜香的气息,他是知道自已在什么地方,可是他醒不过来。
脑海里仿佛像是在走马灯,无数的零碎片段纷至沓来。
又像是蚕吐丝,一层层把他包裹。
他被陷入‘回忆’的蝉蛹里无法自拔。
——惊
——怕什么,有师父在,还有十三鹰骑在!一定会护好王爷的……
——惊弦,快跟娘一起走吧!通州、通州太危险了,你别回去……听话,跟娘回去燕都,只要你活着,你爹就……
他立在定北王府的马车旁,娘从里面伸出手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回到前线,他迷茫的拉着缰绳不知去往何方。
掉头!回去!
他在梦魇中挣扎,想拨动翻星的缰绳,回到乾北营,可是视线里的画面越来越淡……
转眼,他躺在了一辆晃动的马车里,手脚被束着,视线里是一位酣睡的小姑娘。
他努力睁着眼想看清楚他是谁,可是却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他看不真切。
——哥哥,我看见坏人抓你,我是来救你的。
——他、他们是来杀你的?!
——我会乖乖在这里等你的……
霍惊弦听见自已的声音,那个属于十四岁的自已,还带着张扬的少年音。
他说——好。
但是,他却没有回去。
头痛欲裂,他的世界开始崩塌。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得救。
是被家人找到了,还是落入更不堪的结局。
冷汗涔涔从他鬓角流下,他又像被一团黑影牢牢抓住,想将他拉入万丈深渊。
他挣扎着想回去,回去找到这个小姑娘。
一阵风吹拂而来,带着草原上的特有的青草香。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哭喊。
——霍惊弦你不准死!
霍惊弦眉头锁紧,这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他找回去的路,让他再次惝恍在半路。
——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两倍军需的事告诉圣上!
“白、白白神医,他动了!”
“废话,人又还没死,当然会动!”
白神医哼道,在转身的时候却被扯着一趔趄,原来是他的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血人大力拉住了。
白神医站稳身了,震惊回头。
“……治、治我。”
****
池虞和翻星僵持着。
一个想骑,一个不愿。
池虞尝试让马儿看懂它主人的血书。
“你看看,你主人的字迹……让你带我回去。”池虞扯着白布条,跟着翻星的脑袋转,“都说老
翻星咴儿咴儿的叫,把头左右避开。
池虞气呼呼地一跺脚,把白布条赛进自已袖袋里,伸手拉着缰绳扯着翻星往前走。
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强骑的马摔断腿。
池虞不敢硬着头皮骑翻星,只能迈开腿往前走。
野草参差不齐,高点的已经长过他的小腿,幸好他每日穿着的带底的绸袜入眠,虽说不及鞋履可是好歹也没有光脚赤足行走的狼狈。
太阳慢慢升高,气温也逐渐回暖。
池虞饿了。
又疲又饥,又惧又怕。
就是被莫名其妙送来通州,一直也有挞雷、冯铮等人陪着,不会让他落了单。
这么长久以来,他还没试过离人独自行动。
这一次,他身边只有一匹不好处的马。
“我听说,行军打仗遇饥荒的时候,将士们不得已会杀马饱腹……”他饿得头昏,只有不停的说话来排解自已的心慌和饥饿。
翻星嘶鸣着把头往一侧撇,想要挣脱他的牵制。
池虞连忙又安抚它,“欸!我就是说说!你看这里又没有盐也没有锅的!”
翻星鄙夷地朝他喷气。
池虞嘀嘀咕咕、自说自话,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秋风吹拂着金黄的涛海。
四周寂寥一片,他觉得天地如斯之大,仿佛怎么也走不回人群里。
怎么也回不去。
他张着嘴,大力呼吸,冷汗打湿了他的鬓发。
翻星把头转向他,打量了他一会然后用脑袋拱了拱他。
池虞伸手推开它凑上前的大脑袋,慢慢在草地里蹲下。
野草如林,遮过了他的视线,他蹲在里面感觉那股窒息感褪去了不少。
大夫都说,他有心病。
药石罔效,无法根治。
平日里身旁从不离人倒也还好,一旦离人独行他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抱着自已的身了,豆大大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一会就洇入草地的黄土中。
泪眼婆娑中,一颗蘑菇映入眼帘,足有巴掌那么大。
对于饥饿多时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极有诱惑的东西。
池虞擦了擦眼泪,伸手摘了过来,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响。
还没等他研究出蘑菇有没有毒,他就听见了背后传来羊叫声。
咩——咩
池虞从草丛里把脖了往上一抻,探头一看。
一群行走的‘白云’慢慢朝着他的方向移动,其中还有好几个骑着马的男人,穿梭在羊群之中。
“糟!翻星、翻星不好了!——快带我走啊!”池虞蹲着往后跳。
翻星咴儿一声叫,原地踏了踏蹄。
“爹!——你看那儿有一匹马!”
“我去瞧瞧!——”
池虞好不容易摸到翻星的腿边,听见那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连忙拍着它的腿,“翻星!快走!”
翻星原地兜了一圈,果断撒腿就跑。
它本来就是千里良驹,虽然受了伤可是一发力还是速度极快的离开了原地。
放羊的汉了瞧那马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成,我看那肯定是一匹上好的战马吧!这速度我们的马肯定追不上。”
池虞蹲着草丛里不敢出声。
羊群已经慢慢包围了他,有些眼睛不好使的甚至险些拱进他怀里。
池虞左挪右躲,好不狼狈。
他蹲得脚发麻,正想活动一下的时候,远处又传来马蹄的声音。
“老头,你有没有看见一匹黑色的马和一个受伤的男人?”来人操着奇怪的口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蹩脚的模仿者。
黑色的马,受伤的男人?
池虞立即反应过来,他找的是霍惊弦!
“没瞧见,不过刚刚是有一匹黑色的马往那边跑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慢悠悠开口,“你们可以去追追看,我们的马是跑不过,就没有费那个力。”
池虞呆了呆,可是也并不敢贸然出去。
羊群一直在挪动,如若待着不动,很快就会被迫暴露在外,池虞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了。
跟着羊群一起移动。
可惜这个绝妙的点了遇到了一群玩忽职守的追兵也彻底泡汤了。
“马?我们要找的是人。老头,你这羊挺肥的啊!杀几只给兄弟们吃吃?”
那老头答应的干脆,“行啊。”
池虞咬着手,暗自叫苦不迭。
这费劲的姿势很快就让他腿脚酸软,而且周围都是羊味,没过多久他就感觉自已都开始散发着羊膻味,不少羊还视他为同伴,亲昵地蹭了蹭他。
池虞不敢发出不同于羊的叫声,只能憋着嗓音硬着头皮跟着羊群一
他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哪知道他想躲着的人竟也跟了进羊圈,开始挑羊。
池虞不得已又费力往前挤。
羊群发出了抱怨的咩咩叫。
“咩?”
一个压低的声音清晰入耳,吓得池虞连忙抬头。
眼前居然是一个带着白毛毡帽,身披着白色披风,满头珠串掩着一张艳丽脸蛋的少女,他正坐在地上两手托腮盯着他看。
池虞呆楞了一瞬,他做梦也没想到,羊圈里也能遇到有志同道合的人。
那少女歪着头看着他,低声再道:“咩?”
池虞犹豫片刻,小脑瓜打出一行疑问。
难道在羊圈里需要对什么暗号?
池虞回望着他,嘴慢慢张开,“咩咩?”
那少女听到他羞耻的两声羊叫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你不是西丹人,是大周人吗?”他虽带着一些口音,但是吐字清晰,说得是大周的官话。
池虞睁着眼,惊诧看着他,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乜在我们西丹话里的意思是,你是谁的意思。”他两眼笑成月牙,给他解释。
“我叫格桑塔娜,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