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庸眼睛一亮,这是头一回纳兰云骞喊他为“庆庸”。若是别人这么叫他,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但是纳兰云骞这么叫他,他心里却是欣喜欢心的。
这个老师,永远是教科书里的样子,好像是个不会犯错的完人。
长幼尊卑,伦理纲常,纳兰云骞永远都遵守着,从没有越过界。这就使得庆庸仰视着他,依赖着他,却好像隔着一条河,不曾真正地和他亲近,像知己朋友一样相处。
这个时候的纳兰云骞没有把庆庸当成是一个学生,当成皇子,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人,一个心智还不成熟,需要别人关心和理解的人。而此刻他自己也不是老师,而是一个想要知道真相的哥哥,一个想要理解庆庸的朋友。
纳兰云骞“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唐突了。”
庆庸转过头来望着纳兰云骞的眼眸。他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打骂也好,嫌弃也好,冷眼也好,庆庸都会盛气凌人地怼回去,但要是遇到示弱的,道歉的,温柔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庆庸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今日来不是为兰嫔出气的吗?”
纳兰云骞的眼神清澈如水,既温柔又真诚“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庆庸的心情缓和了下来,语气却依旧坚定“真相就是兰嫔害死了玉贵人。”
纳兰云骞“庆庸,人都会有喜好,但有时不能让偏见影响我们的判断。你真的看清楚了全程吗?”
庆庸背过身去,避开了纳兰云骞的眼神。良久之后,他嘟囔道“事实肯定就是这样,是不是真的看到又有什么区别?”
纳兰云骞将他转了回来,很认真地道“庆庸,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人,不管你心里有几成把握,都不可以混淆视听,说出不准确的信息,因为,有人可能会因此丧命啊。”
庆庸听不进去,他只知道玉姐姐是好人,玉姐姐说的肯定是对的,死者一定是无辜的,是弱势的,是被害的“我亲耳听到玉姐姐呼救了,肯定没错!”
纳兰云骞耐心地道“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是耳听呢?你想过没有,如果中间真的有差错,春桃便是枉死的,你的一句话便害了人卿卿性命啊。”
庆庸似乎觉得理亏,垂着脸不言语。
纳兰云骞说的虽然是有道理,但是那是玉姐姐啊,玉姐姐呼救怎么可能有假?
过了一阵儿,庆庸扬了扬头,执拗地道“你要是去告状就去告吧,反正我也不怕!皇上再怎么样还能杀了他儿子不成?”
看到庆庸这么固执,纳兰云骞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改变一个人的心意谈何容易,即使那个人是个孩童。
既然庆庸没有亲眼目睹事发的过程,那当日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无从考证,或许兰嫔和玉贵人有些许争执,或许两个人都有过错,但是结果就是玉贵人流产而死,春桃以命抵命。尘埃落定,现在去告状于事无补,只会让本来已经平息的事情再度复杂起来。
刚才庆庸说的话提醒了纳兰云骞君臣有别,庆庸是个孩子,但也是龙子。
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庆庸的师父,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再去管教他。庆庸是主子,而自己只是个臣子,再去说教管理,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
可是庆庸还不过十岁,以后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按照他这么自我又听不见去意见的脾气,今后不知道会成长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子。
纳兰云骞轻叹一声,缓缓站了起来,变回了一个臣子的样子“殿下,今后凡事,都请三思而后行。臣言尽于此,殿下还望珍重。”
见纳兰云骞要走,庆庸下意识地也往前走了一步。他喜欢对方身上的海棠花香,好希望能被他抱着宠着亲昵着,然而纳兰云骞却很有分寸,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唯有刚才短短的一瞬叫了自己一声“庆庸”才让他倍感亲切。
庆庸“喂,你以后就不是我的老师了,见不到我了,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纳兰云骞凝视着庆庸,缓缓地道“才学都是次要的,希望殿下能拥有一颗仁爱之心,便是大青子民的福气了。”
庆庸“就这些?你为天下人说话,难道自己就没有什么心愿?”
庆庸渴望的是纳兰云骞对自己的不舍和关切,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意料之内的官方正经话。
纳兰云骞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说到心愿,臣倒真的有一个。”
“是什么?”庆庸急切地回答,纳兰云骞从来没有索求过什么,像一个圣人一样不求钱财,不求功名。这时候他却有了愿望,让庆庸十分好奇。
纳兰云骞“若是殿下能喊臣一次‘先生’,便是最大的礼物了。”
说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庆庸愣了愣,“先生”二字到了嘴边却不那么容易说出口。一是矫情,二是刚才自己还言辞凿凿不可一世的,现在就服软乖乖叫人家先生,太没面子。于是在叫与不叫之间,庆庸左右摇摆,迟迟没有动静。
纳兰云骞也不强求,他举起手作了一个揖,恭敬地道“今后殿下有用的着臣的地方,尽管吩咐,微臣告退。”
望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背影,庆庸的心里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虽然每日读书很枯燥很烦闷,虽然老师总是会用一大堆的大道理堵住自己的嘴,虽然被勒令要遵守宫里许多的繁文缛节,虽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上房揭瓦,拿奴才们出气。
但不可否认的是,庆庸心里是念着纳兰云骞的,念着那个啰啰嗦嗦,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那个悲天悯人,帮贱民打抱不平的纳兰大人;那个温柔如水,给自己指明道路的恩师。
“先生”庆庸在心里默念道,眼神止不住地望向纳兰云骞那飘渺俊逸的背影。
走出藏经阁之后,纳兰云骞又向三娘告了别。这段时日三娘对待他这个客人照顾有加,往后庆庸也要一直拜托三娘。
纳兰云骞像是负责人的老师对家长的嘱咐一般“殿下脾气倔强,爱憎分明。只是年纪尚小,有时候未免一叶障目。还望姑姑多多提点才是,如果有需要,尽管来纳兰府找我。”
三娘点了点头,纳兰云骞已经不是太傅了,本可以不必在意庆庸,但依然愿意为了他的未来担心负责,让三娘对他更加崇拜信任。
三娘“多谢纳兰大人,奴婢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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