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的肆虐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风平浪静之时,残破的建筑尸骸飘散在海面上,混杂着浓郁污浊的血腥气。
早有教会和公国两方面的负责人到场,圣廷的地位在这个区域还没有任何组织能够压过,顺理成章地由教会前来的牧师大人接过了一切修复善后工作的总指挥权。
旅客们被安排进商会提供的休息场所,格成小方块的窗子能够朦胧地望见下方港口来往的劳工和人群。阿诺因坐在窗子旁,一边看一边低头给擦伤的手背涂消毒药水。
这是他回去找凯时造成的。船舶在海怪的攻击之下剧烈摇晃。他没站稳差一点撞到墙,虽然脸庞没有损伤,但手背和胳膊却被不经意地擦伤了几处,最严重的地方有点破皮渗血。
“看来永恒号无法继续航行了。”阿诺因低低地道。
就在他身后,金发散乱的桃瑞丝重新疏通长发。她是被商会的人护着梅下船时一起带回来的,在事故发生的下一刻,梅小姐便被保护了起来。她们两个差一点擦肩错过……还好这种事并未发生。
桃瑞丝回复:“岂止没办法继续航行,连这地方都要修上一阵子了。我听商会跟圣廷的人说……是海妖塞壬率领亚龙海怪前来?那可是传说级生物。”
传说级生物的意义代表什么呢?大概就是约等于一个五级以上的巫师、紫衣主教级别的牧师,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摧毁一座城市、破坏山峰跟河流,无论怎么来算,都可以划归为强者的范畴了。
梅小姐坐在她身旁,低头用松香静静地擦拭着手里的小提琴琴弦。骑士先生伫立在阿诺因身后,沉默寡言且毫无表情,几乎是放空的状态。
四个人里,有两个都不爱说话。阿诺因不能让桃瑞丝冷场:“传说生物?”
“是啊。”金发少女道,“传说生物呢……哎呀,反正是我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境界了。小阿诺有机会的话可以代替我到那么高的风景去看看。至于海妖塞壬么,在奥兰帝国的海域之中都或多或少地流传着海洋之母的传闻,这也是少数能够被圣廷容得下的教派,也就是帝国内熟知的自然
之海教派。”
“很耳熟。”阿诺因道,“怎么感觉这是卖什么东西的……”
“自然之海教派信奉的理念是,万物生命的演变来自于海洋,人类的起源来自于海洋,我们是由那些长着鳍和尾巴的生物演变而来的,追根溯源,海洋才是人们的祖籍和归宿。而海洋之母,就是孕育这一切的母亲。”桃瑞丝扬唇一笑,“你没记错,自然之海教派的经济来源大部分是……卖海鲜。”
阿诺因:“……呃,还真是意外的亲民呢。”
桃瑞丝被他的反应逗笑,不顾形象地笑了半天,才平复气息:“你以为圣廷能容得下野心勃勃的‘异端’学说吗?自然之海在奥兰帝国的地位根本就是个谐星,连海洋之母本尊都不怎么回应祈愿仪式。”
“可是这和塞壬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了。”金发少女认真地看着他,“海洋之母不重视人类,除了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跟船员们,没有多少人信仰祂。但传说中,每一只海妖塞壬,都备受海洋之母的宠爱……可以说,塞壬就是大海的女儿。”
阿诺因听得呆住:“海的女儿……不是人鱼吗?”
“当然不是!”桃瑞丝被这个时而知识丰富、时而又极度缺乏常识的小阿诺为难住了,皱着眉毛挑剔地指正,“人鱼都要灭绝了,你不要打断我。”
一直无声不动的凯奥斯微微抬起头。
“嗯嗯。”阿诺因习惯性地用叠词回复,积极点头配合,语调透着一股好欺负的味道。
桃瑞丝可不敢在金发男人面前欺负阿诺因,她连伸手撸一把黑发发梢的念头都打消了,坐得离梅小姐更近了一些:“塞壬不会经常袭击人类的客船,除非客船上有她想要的东西。比如鲜美漂亮的身躯,特别的生物,具有罕见体内香气的生命……谁知道呢,人类总不可能彻底研究透一个海妖吧?”
阿诺因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在耳朵里过了一下她列举的这三个短句,想着想着大脑突然宕机了一下——不会是在说我吧?
黑发少年迷茫地眨了下眼,他自己闻不到身上因药剂不足而外泄的香气,却知道可
能会有这么一回事儿。他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那种源头不明的自我怀疑再次卷土重来。
阿诺因简直算得上是狼狈地退出了这个话题,他手心隐隐出汗,生硬转移道:“你说的对,谁能研究得透呢?我们要在这地方待多久?”
“要看商会的安排,到时候还需要重新派遣航船。只不过你要到阿尔萨兰的话,其实已经可以改走陆路了,到时候我们会分道扬镳也说不定。”
桃瑞丝看出他心神不定,敏感地察觉到了这是阿诺因不喜欢的话题,她顺着这句话往下又聊了几句,随后就扯着擦完弓毛的梅小姐走出了这个房间,还不忘转过头跟他们道别,说“明天见”。
船舶被毁,想要继续走海路或许还要另掏一份钱,这个暂且安置船客的旅馆只免费提供一日,之后就要自费。
阿诺因不再关注教会人员的动向。他疲倦地倒在床上,伸手挡住了眼睛,闭着双眸道:“凯。”
“嗯。”
可阿诺因又无法告诉对方:他怀疑塞壬是自己引过来的。阿诺因只能把一切纠结的字句咽进肚子里,他辗转反侧地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头发凌乱地坐了起来,这张漂亮脸庞上还戴着眼下长时间未眠的黑眼圈,没什么精神,还丧里丧气的。
“……我们的物品能找到吗?”
“能。”凯奥斯回答。
有梅小姐的嘱托,商会负责人一定会用心查找船上能找到的东西。巫师语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也不用太过担心外泄。
阿诺因抱着腿蜷缩起来,他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脑海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在他想到“是不是以后最好别进入海域”时,他的发顶忽然被骑士先生的手覆盖住了。
凯奥斯的手心很温暖,柔和地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浓黑而有光泽的发丝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绒毛,带着特别的温度和气息。
凯奥斯停下手时,闻到似有若无的气息。他微微低头,对方这具拼凑组装、怪异绮丽的躯体间,能捕捉到淡淡的香气。
“塞壬不是为了你而来。”凯奥斯道,“不要乱想。”
那只海妖只是单纯的饿了
。
阿诺因怔怔地看着他,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难道能从我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吗?可你明明目不能视,如何能将我稚拙的内心一眼看到底,如看一道清澈的溪流。
凯奥斯没有回答,他的手微微抬起,又习惯性地覆盖住了阿诺因的后颈,小怪物纤细的身躯被他拥进怀中,胸膛紧贴,缓慢沉郁的心跳与年轻热烈的跳动声交织在一起。
他低头埋在阿诺因的肩膀上,什么也不想说。有些时候,祂确实是非常任性的,无论是哪一个念头主导、哪一个意念作为化身,祂都难以摆脱任性这个单词的准确形容。
“凯……?”阿诺因的声音很轻,他悄悄地低语了一句,然后伸出手安慰似的回抱对方。
圣骑士的肩膀比他宽很多,这种体型差和力量感悬殊的相拥,就像是把他完整地囚禁在了臂弯与怀抱里,比钢铁铸成的笼还要坚不可摧,阿诺因升不起挣扎和逃离的想法。
“我很困,陪我睡觉吧,亲爱的阿诺。”凯奥斯的音色低沉内敛。
还没等阿诺因看一眼夕阳灿烂的窗口,就被骑士先生带着压到了床上。他已经卸去铠甲,眼前面对的都是鲜活温暖的躯体、都是真实的触摸和交流,但那种如影随形的压迫和难以呼吸的错觉,还在被强制拥抱的过程中降临在阿诺因的心头。
小怪物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粉红液体滴入清水的夜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本小册子。他像是干燥的白纸被一道火焰灼透了,连面对感情的懦弱与矜持都被烧出千疮百孔的斑点,泄出旖旎的风。
不应该这样,不能这么做……就像你对骑士先生承诺的一样,绝无二心,坦诚相对,永远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可是阿诺因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只能说:“好,亲爱的凯。”
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没有逃走的余地,也永远不必逃。
凯奥斯获得了他想要的回答。
夕阳余晖渐渐沉没,他只能用并不那么方便的形式共漂亮的小怪物一同入眠。但总会有一天,祂会自由地伸出无数的触肢,肆意地“
舔舐”过怀中这具明明是胡乱拼凑、可又不必雕琢的躯体,让漆黑的液体盈满空隙,完全地收藏……不,完全地,占有他。
晚安,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