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小真的记忆里,从沈石渍家里逃跑后的那几天她都在感到害怕、感到后悔,她觉得自己得寸进尺了,十字小姐不会再理她了。
她把唯一一个愿意接纳她的人推开了。
那几天岸小真躲在家里——这其实是她每次回到柏原的常态。她本来也没什么朋友,没什么兴趣爱好,就呆在房间里玩玩电脑看看书,再帮妈妈做事,漫无目的地在小城里走走停停。
岸妈妈对她一直采取的是放养主义,所以她才能够懒懒散散、安安静静地长成这样。
每一次从外地回来,岸妈妈都会问她这学期辛苦不辛苦,住在姑姑家里有没有被欺负,爸爸他常来看你吗?
她问这些的时候岸小真一直在摇头,到最后一个问题却突然停住。
岸小真抬头说:“爸爸很忙。”
过了会她又轻轻说:“……你好像也很忙。”
岸妈妈总会在这时沉默下来,拍拍她脑袋,一刹那的情绪裸露出来,岸小真眨眨眼,那情绪又很快收了起来。
就像她面对十字小姐那样。她的妈妈立刻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插着腰说:
“唉,我要是在那边也有个房子,我也想去照顾你。可我没那么多钱,我和你爸——”
“——你和爸爸关系还不好,你觉得他会烦你,就跟以前那样。”
岸小真下意识接过她的话,同时发呆似的看向窗外。那一刻很安静,岸妈妈看着这个孩子,总是一言不发的、小小的岸小真,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的、自己的孩子。
她叹一口气,心想自己能在这短暂暑假里给予岸小真的,似乎也只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不过再放任也会担心,毕竟她还算是个负责任的母亲。自从去年暑假遇见沈石渍以后,岸小真就很少会呆在家里好几天了。
所以当这个情况再一次发生时,岸妈妈终于在某次吃晚饭时开口问:
“小沈最近怎么样啊,妈妈这几天都没怎么遇见她呢。”
这是句谎话,可岸小真不知道。她闷闷地扒着饭不说话,过了会她才缓缓说:
“我最近也没有去找她。”
“嗯?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去了。”
岸小真戳戳米粒,很勉强地夹起来一口饭、饭又啪嗒掉在碗里。
“我……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岸妈妈意外地扬起眉毛,然后她“哦”了一下,很不在意地说:“那就是吵架了呗?”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岸小真连忙说:“不、不是,是我——只是我做错了,十字小姐她什么都没做。”
到底是为什么呢?几天后的现在,十六岁的岸小真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冲动。
她隐约触碰到了什么感情的模糊边缘,毛茸茸的、抓得人心痒,可是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痛苦、后悔,甚至是不甘。可她不知为何。
吃过晚饭后岸小真就躺在沙发上,电视虽然开着,但她却一直看着电视上方的钟表放空。
指针快要走向八点的时候,岸妈妈突然走进客厅,把手里抹布扔到一旁,见岸小真还是这么郁闷,于是就说:
“好了好了,谁还不会吵个架啊。有这功夫你不如帮我去超市跑个腿,我有挺多东西要买的。”
岸小真缓缓坐起来,她一声不吭地接过钱和环保袋,就这样出了门,跟丢了魂儿似的,看得她妈一脸新奇。
她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最近的小超市,傍晚天都快暗了,超市旁边有一片待开发的荒地,虫子很多,她挠了挠腿,踏进超市那一刻她抬头就看见迎面而来的沈石渍。
两人对上视线,岸小真下意识就想逃跑——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后撤几步立刻就掉转身子撒腿就跑,温热的夏风扑在她脸颊,天黑又看不清路,岸小真慌张地拐进了那片荒地却不自知。
又是盛夏,又是闷热的傍晚,岸小真边跑边觉得自己的整个肺部都要爆炸了,烫意几乎要冲出皮肤,耳朵也嗡嗡作响,周围蝉的叫声同自己的喘息声交杂在一起,最后还有呼啸的风声,
隐隐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声音渐近,因为距离正逐渐被拉近。泥土被踩踏的声音。沈石渍的声音。
“岸小真——”
岸小真从身后被猛地一把搂住,沈石渍几乎是
把她撞倒在地。还好这片荒地地面是柔软的泥土,岸小真虽然被撞得头晕眼花,但却不觉得很痛。
“你觉得你跑得比我快?”
沈石渍也不知哪里来的胜负欲,她骑在岸小真身上边喘着气边得意地笑,可她又渐渐收了笑容——因为岸小真仍然沉默不语。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蝉声和两人的喘息。
待呼吸渐渐平静,沈石渍突然俯身,用手背蹭了下岸小真的脸颊,把她脸上沾到的泥土逝去。
“岸小真。”
这一次是小心翼翼的呼唤。
“你还在生气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岸小真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把话说出口:“...…我没有在生气。”
沈石渍一听就不干了,她两只手捏住岸小真脸颊说:
“你就是生气了!你看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你妈还说你这两天都在家里不出门。”
哦,原来这场闹剧的元凶是她妈。
岸小真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刚才会突然叫她出去。
但她没有马上回答。她看了沈石渍半天,天气那么热,还那么吵,泥土黏在皮肤,和汗混在一起,这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
——可是。
此时此刻,她们两人的距离近得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所以,尽管如此,岸小真也希望此刻的这段时光能够再久一些。
岸小真慢慢开口:
“我把你买的酒都倒了。”
“嗯。”
“然后,我还抢走了你手里的酒瓶,不小心把它砸碎了。”
沈石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们那天打架了呢。”
岸小真歪着脑袋看向她,这个角度的沈石渍看起来还是漂亮。真古怪,她和自己一样狼狈,也出了汗,衣服凌乱头发乱糟糟的,可她就是漂亮。
她的脸上还是带着那样埋怨的神情,微微撇着八字眉,有些可怜、有些不知所措。
——有一些,她总是藏起来的脆弱。
岸小真轻轻反问这样的沈石渍:
“……你不生气吗?”
这话一出,沈石渍就使劲抱住了她,紧紧的,再揉揉她头发。像是在道歉,努力用身体表现着这种心情。
“我不生气,岸小真。你应该对我生气。你甚至应该打我骂我,以后再也不理我都正常。”
岸小真听了,下意识喃喃自语道:“那怎么会呢?”
岸小真接着说:
“所以我没有被赶跑。”
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疑问语气。
沈石渍听了就笑:“小家伙,你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啊?”
她终于站起来,拉着岸小真起身。虽然没有正式道歉,也没有要说和解,但她们都感觉到有什么消失了,不必再担心了。
岸小真在回去的路上就问沈石渍:“那你以后会少喝点酒吗?喝酒很伤身子的。”
沈石渍点点头说:“嗯,会少喝。”
岸小真继续追问:“总有一天会戒掉酒吗?”
沈石渍想了想,她突然笑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如果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没准会吧。”
有岸小真在的暑假,似乎比平时过起来要开心得多。
而听了这话的岸小真却皱皱眉说:“你是不是喝酒了,现在有点醉。”
沈石渍松开她的手,跑到了岸小真前头,转过身来冲着她笑:“没有,一滴都没喝。”
她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说:
“毕竟,我要是喝太多的话,岸小真又会逃走的。”
/
沈石渍半夜的时候又发了烧,她睁眼一看凌晨两点,四肢无力,连下床都困难。
她想努力努力,再睡过去,这样明天起来肯定会好很多。但事与愿违,她头疼得根本睡不着。
沈石渍躺在那熬了一会,不知为何,渐高的体温反而带出一些回忆。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过去说过的话,如果——如果岸小真在身边的话,她或许就不会这么难熬了。
就像那几年的夏天,只要岸小真在,她就稀释掉生活的痛苦,一些灰暗、一点难过。她知道她不该这么做——可,如果只是偶尔依赖一下呢?
岸小真就在隔壁啊。
这个事实彻底让沈石渍撤下了心理防线,她拿起手机
,慢慢地发了条信息。发完以后她才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岸小真这个点应该在睡觉才对。
等她能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唉,失算了。又被趁虚而入了。
沈石渍的身子蜷了起来,她像只甲壳生物,企图缩回自己的壳里,就算痛苦化作汗水与泪浸湿了枕头,她也只想一味逃避。
就在这时,门开了。
沈石渍迷茫地睁开眼,她听见门被轻轻关上,看见岸小真出现,向她举起那把备用钥匙:
“我来还人情了。”
这是在回答沈石渍刚才发的那条消息:来还人情。
还是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沈石渍本已经累得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了,但岸小真一出现,一用过了热水的毛巾擦拭起她的脸脸庞时,沈石渍就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的沈石渍不觉得丢脸,因为已经迟了,只得破罐子破摔了。但现在沈石渍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有些陌生的女人,恍然间竟生出了一丝羞愧。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妈还——还让我照顾好你。”
岸小真这回拿出一条过了冰水的毛巾贴在沈石渍额头,应了个“嗯”。
“结果、结果现在却是你在照顾我。”
沈石渍哽咽着,岸小真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垂下的发丝。她低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沈石渍于是不再流泪。
最后,岸小真轻轻推了下沈石渍的肩头,让她躺好。然后她起来去厨房烧了水,找了找退烧药。
当她做完这些,回到了卧室时,沈石渍已经闭上了眼。岸小真悄悄走过去,坐在床边。她坐下那一刻,沈石渍半睁开眼,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在睡着前一秒,沈石渍听见岸小真在自言自语,她说:
“幸好,你来找我了。”
沈石渍意识不清地回了句:
“这有什么好庆幸的啊。”
很久之后,沈石渍都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黑暗中她隐约听见岸小真的声音在说:
“十字小姐,你不明白。”
“再久一点,我们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充其量只是邻居,只是熟人。我好害怕我们会渐行渐远。”
“但是幸好。”
“你又让我呆在你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