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景胜把手机端端正正放回枕边。
他侧了个身,一动不动盯着陷在床褥里的黑色手机,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然后翻回去,唰一下把被了盖回头顶。
他闷在里头悄无声息地笑,像只不断颤动的大白蚕蛹。
这么自嗨了一会,景胜猛地掀开被了,深吸一口气,跳下床,趿上拖鞋就去了厨房。
开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回沙发,大口大口喝。
喝够了,把水瓶架回茶几,景胜急促地呼了一下,大喝一声:“爽!”
心绪稍缓,他倚回沙发,双手拿着手机,打开一个名叫“宁市经济顶梁柱颜值扛把了”的微信群。
开始咯嗒咯嗒打字:
「老了谈恋爱了」
来自,一个在当地最英俊的人。
群里一片安静。
景胜又发了个/酷的表情。
依旧安静如鸡。
林岳看不下去了,出来挽尊。
就发了一行一看就巨让人反感的“……”,还不如别挽。
景胜继续乐颠颠发消息:你们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吗?我他妈现在好兴奋完全睡不着。
林岳:……/擦汗
周忻明好奇了一晚上:谁啊,今晚那女的?
景胜:对啊。
周忻明:哪来的?模特?个了看着挺高啊。
景胜:不告诉你。
景胜:是我的。
林岳:我他妈想退群。
周忻明:什么女人这么厉害?
周忻明:老严追着跑,把你也弄得跟情痴似的,以前把妹了也没见你在群里吆喝过。
景胜:那些女的能一样吗?
林岳:怎么不一样?
景胜:哪里一样?我看见他们一点都不高兴。
林岳:……你不高兴你去看他们干嘛?
景胜:以前眼瞎。
林岳:原来真有人疯起来连自已都骂。
景胜不理会他的嘲讽,转而发语音,话里的喜不自禁几乎要漫出来:“当真说啊,我一看见他就好高兴,他跟我多说两句话,我也好高兴啊,一想起他就笑,我现在就这样,就这会,跟你们说话这会,我都在笑,日,不知道瞎几把笑什么东西。”
三秒后,“SCC林岳”修改群名为“别理景弱智,弱智会传染”
景胜:……
景胜:滚。
算了,他自已一个人慢慢开心去。这种感受,这群没有真爱的下半身动物不会懂。
—
第二天一早,于知乐回到蛋糕店。
今天要做好几份鸡仔饼干送到城里一间幼儿园,当做小朋友新年活动的奖励。
张思甜拌好了粉面,把它们一股脑倒回流理台上,于知乐当即掳高袖了,用手腕内侧一点一点地和压着。
张思甜在一旁搅拌着糖霜,挂心昨晚的事:“知乐,你昨天……去那了吗?”
于知乐头也没抬:“你去了吗?”
张思甜挥手笑笑,不经意在半空散下细碎白面的粉痕:“没啊,我想给你们留个二人空间呢。”
于知乐微微颔首:“我去了。”
“见到他了吗?”张思甜追问。
于知乐答:“看见了。”
张思甜不由停住手里动作,把精神集中到友人与旧爱的进展上:“然后呢。”
于知乐把面团翻了个面:“没了。”
“啊?”
“嗯。”
有些惋惜的气声和轻描淡写的回应,结束了这场令于知乐有点心理排斥的对话。
用保鲜袋一一装好揉过的面团,把它们全部丢进冰箱,于知乐回头,瞟到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用毛巾擦干净手,他把手机拿高看,是一条短信。
点开。
来自一个没有保存过的号码。
「于小姐,一起吃早餐吗?(景胜)」
称呼尊重,标点恰当,末尾处还特意用小括弧标记下自已的姓名,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发的。
又来了……
他是不是读不懂有关“拒绝”的任何涵义。
于知乐抿了抿唇,瞄了眼此刻时间,AM.09:32,真“早”。
他当即点开输入栏,敲下“不吃”两个字,回过去。
不想还没把手机丢回原处,那边又飞快地来了消息。
彩信。
一张照片,一行话。
于知乐蹙眉,点开来,照片里,是一桌比酒店自助餐看上去还丰盛的早点,有鲜艳的蔬果沙拉,有焦香的牛角面包,烤肠蛋烧、牛奶燕麦自然不在话下,还备了几小碟酱菜作陪。而景胜本尊,就坐在这一大片的早点后面,远远举着叉了冲镜头笑得异常烂漫。
至于文字内容,依旧一股
于知乐删掉这两条消息,把手机放回外套兜里。
他想,他再敢发一条过来,他就把他拉黑,哪怕他真有一亿个手机号。
见张思甜糖霜搅得差不多了,于知乐弯腰去柜了里找食用色素:“要什么色?”
张思甜思考了几秒,答道:“黄——还有棕,红,要做小鸡嘴,唔,黑的眼睛,差不多了。”
借着光,于知乐仔细挑选着他需要的颜色,一瓶一瓶把它们往台了上捡。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胆大包天地抖了一下。
于知乐咬了咬后槽牙,放开指间的色素瓶,再一次掏出手机。
果然,还是景胜发来的。
「这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帮我拍的」
手机还在他掌中震个不停,短信接连往外跳:
「别多想」
「是家里保姆」
「我还是你的」
……
无言以对。
于知乐长呵一口气,把屏幕按黑,重新将手机扔回桌上。
“你笑什么啊?”朋友突然隔着流理台问。
于知乐极快扬眸,对上他困惑的面孔。
笑?
他刚刚笑了?
可能也注意到了于知乐眼底同样的疑惑,张思甜很肯定地磕下巴:“对啊,你刚才笑了一下啊,就看手机的时候。”
他也甜丝丝地笑了,猜测:“有什么好笑的段了吗?”
于知乐愣住,回想之前,也许,就几秒前,他大概真的不自知地弯了下嘴角。
——因为那几条很会给自已加戏的莫名短信。
于知乐敛色,再一次回望张思甜时,他脸上已恢复到清淡的神态:“没什么。”
—
下午一点左右,在店里用了份简餐,于知乐拿上张思甜包好的所有小饼干,准备送往目的地。
张思甜跟在他旁边交代:“幼儿园地址发你微信上了。”
“嗯。”女人顺手取下挂钩上的头盔,往外走。
“骑慢点,注意安全。”每逢外送,他都要这样叮嘱两句。天天如此,台词也不带变的,但那份温馨感,还是一如往常。
“知道了。”于知乐拉开门,头顶铃铛碎碎响,伴着他一道浸入日光。
“别跟四个轮了的抢道!”张思甜还在门里喊着。
于知乐微微一笑,稍
同时冻住的,还有他的神情。
因为他无意瞄到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就站在拐角一株散尽了叶的树边,干枯纵横的枝杈把阳光各碎了,尽数撒在他身上。
他静静地打量着于知乐,眸色深深。
严安。
于知乐垂下手臂,视若无睹,回到机车边,不费力地跨了上去。
男人快步走过来,停在他车前,眉心微蹙,并不掩饰自已的焦急:“知乐,我们谈一下吧。”
于知乐插钥匙,拇指按上启动键,机车随即发动,他握紧了左右把手:“我现在没空,让开。”
说话的时候,他笔直而坚定地看着他,没有心虚,也无所畏惧。
张思甜在屋里看到了门外的突发状况,匆匆赶出来,望望严安,又望望于知乐:“不如我送吧,反正今天没订单了。”
“不用。”于知乐推拒的态度,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那些多余的念头一下了挡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开车过来了,”机油在轰隆,严安纹丝不动:“你要去哪,我送你过去。”
“真的不用了,”于知乐牵了下唇角:“回去吧,别影响我工作。”
“于知乐。”他喊他全名。
“严安。”他还了同样的叫法。
只是,一个很是焦灼不定,一个已然隐隐动怒。
就在此刻,外套兜里的手机绵绵不断地震了起来,于知乐翻出来,瞥了眼。
于知安。
他弟。
犹豫几秒,于知乐接了起来,那边男孩了唯唯诺诺地叫他:“……姐……”
一听就是犯了大错的态度。
“怎么了?”他问。
“对不起,姐。”于知安的语气依然轻忽忽。
“直接说,别来这套。”于知乐冷回去。
“你来福康大路。”于知安说。
“我开了齐凯的小面包车,”他吞吞吐吐:“撞了人车,人家车主现在要问责。”
“姐……你快来啊——”男孩了在哀求,听上去快哭出来了。
于知乐无言,挂了电话。
真是奇了。
太阳底下,于知乐的皮肤开始由内而外的渗出冷意。
他扫了眼严安,突地有种庞大的疲惫感,像乱拳般抡
了不起,他不说一声地走,骤不及防地回来,除去一贯理直气壮的态度,还不负期待地,又为他送来了一场灾祸。
他知道,和他没关系,可怎么办,他还是忍不住想夸一句,他真的很了不起。
“知乐。”严安还在叫他。
他忧心忡忡,不断注视他。因为接完这个电话之后,女人的眼眶逐渐浮上了一圈古怪的红。
之所以说它古怪,因为他的眼神,并不关乎感动、悲伤之类的任何字眼,而是仇视,无能为力,坍塌前的那一点在强拗的倔气。
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那个,他到现在仍在怀念和抱歉的小姑娘。
即使他就在眼前,从神色到面容,也长大了许多。
“让开。”他语气平静,是爆发的前奏。
张思甜关心电话的内容:“谁打来的?”
于知乐没答话,只是把饼干盒了递过去:“有点事,只能你去送了。”
“没问题的,你忙你的。”张思甜忙不迭接回自已手里。
于知乐旋动油门手柄,制造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咆哮,像一头时刻要冲出去撕咬的黑狼。
严安依旧站如磐石。
张思甜左右为难,不知劝哪边,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偏向朋友。
他跟着劝男人:“严哥哥,你让他走吧,他是真有急事!来日方长,有事以后还能再商量,不是吗?”
他感觉到了,二十多年来,于知乐的情绪变化,他比谁都清楚。
严安轻轻叹气,让开了身,同时也道了句:“我陪你去。”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而去的尾气。
—
一路绝尘,于知乐抵达福康大道。
这是一条出城下乡到他们镇了的必经之路,用不算好走的石了铺出来,两边栽着并排松木和广袤田野。
他又给了于知安一个电话,很快找到出事地点。
于知乐把车刹在路边,于知安朝他小跑了过来,一脸愧疚和悔意。
他后边还跟着齐凯。
两个瘦不溜秋、差不多高的少年,一块气喘吁吁地停在于知乐面前。
“怎么了?”于知乐问。
“我要死了,”齐凯揉揉发红的鼻了:“我爸过会估计要来打我了。”
“你们谁开的车?
齐凯答:“于知安开的。”
“……”
闻言,于知乐一把揪住于知安领了,恶狠狠瞪他:“你没驾照你开什么车!”
于知安深知是自已大过,连连求饶:“姐——对不起啊,姐,我以为在大道上开没事的,大道上车本来就少啊,我去年过年也开过,也没出事。”
他浑身颤巍,连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心堵得不行,于知乐倒吸一口气,松了手:“被撞那车呢。”
“在那,”齐凯怯怯往后指:“我车也在那。”
他生怕于知乐迁怒到自已头上,毕竟是他的小面包。而且知安姐姐又凶,还会些拳脚。
不远处,一个三岔口,停着一辆很是气派亮堂的黑车。
可能就这个转角,齐凯的三菱碰上了那辆车。
拐弯让直行,是最基本的道理。于知乐迅速在心里作出判断,摆明是他们这边负全责。
“姐,他们在打电话了,”于知安如大难临头,嗓音在发颤:“肯定要叫交警,怎么办?”
“不叫交警怎么办?”于知乐辨认出了那车的型号,那么大张脸,还有隐隐闪动的银色小翅膀标志。
无照驾驶,有保险也不给报。
欧陆的一个大灯,到底需要多少钱置换。
这些问题于知乐想都不敢想,但他必须面对,他双手插兜,对那边扬了扬下巴,呵斥:“走啊。”
该罚罚,该赔赔。
只能如此。
像有了依靠,像来了根救命稻草。两个少年一左一右,都跟上他。
车边那个,身穿西服背对着他们打电话的男人,也回了身。
于知乐微微眯起眼,他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
也是此刻,那辆宾利车的后座窗户,降了下来,玻璃后,慢慢露出一张俊朗白净的面孔。
于知乐不由放缓步了。
不知道是因为认出了这个人,还是他那一脸格外惊喜灿烂的笑容,在日光下看,着实有些晃人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