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镇为河西走廊上东西交互的咽喉之地。但凡商贾出关,无论往西往北都是千里扬沙。南来或北往,东去或西行,行客商旅无不需要镇上落脚补给。因而小小一座集镇上茶楼酒肆当街林立,客舍勾栏亦是分布密集。
西北人嗜饮烈酒,街上四处飘着烧刀子的浓烈酒香,酒家随处可见,而溢香居不过是其中生意散淡、毫不起眼的一家。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就在十日前,这家小酒馆时来运转,往来人流络绎不绝。除了买酒的,还有不少人站在街边垫脚探头,只为了瞧一眼当垆卖酒的娘子。
卖酒的娘子裹着一身非青非白的土布袍子,就连头上的发钗也像是从树上随意折落的木枝,一身行头委实稀松平常,举手投足却泰然自若,隐隐散发出一股子素雅清淡的动人韵味。
看她样子约么二十许的年纪,正是花信年华,直肩细腰,身姿娉婷,五官端正,无可挑剔之处,较之寻常女子的柔媚娇小不同,她生的高挑,眉眼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英气,神韵独特,让人一见难忘。
她脸上不施粉黛,神情淡而不漠,冷而不疏,每每压出一碗酒,待客人接过去,都要象征性的勾勾嘴角,附上一抹不带人间烟火气,周到又疏离浅笑。
不少人自她第一日来时,便成了溢香居的常客。短短一旬的日子,这卖酒娘子俨然成了悬泉镇上人尽皆知的一道奇景。
原因无他,只道是人家生的好罢了。西北风沙常踞,无论男女都难有她这样的好肤色,仅凭这一点,就显得与旁人十分与众不同。
而且她不仅生的好,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十分玄乎的“仙气”。更神的是这股“气”虽然看不见却闻的着,每当她抬手动作,袖中便飘出一股幽淡的独特香气。那味道仿佛世间独有,凌驾于凛冽的酒香,让人一尝难忘,却又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实实在在的触动着他人的心神,教人想闻却又不敢,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不过几日的光景,这位卖酒的谢姓娘子,就成了悬泉镇家喻户晓的名人。
到了傍晚,溢香居的老板兀自打着算盘笑的合不拢嘴。
“掌柜的…
…”店里的活计忙完了手里的活计,突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的凑在老板的耳边,“那位姓谢的……呃娘子,咱们就让她一直干下去吗?”
这几日生意忙活了不少,连带着自己也得了不少铜子的赏钱。可每每想起那自称谢明非的女人初次上门的一日,小伙计都忍不住一阵胆寒。与白日里看热闹的客人不同,溢香居的小伙计可不觉得自家卖酒的活招牌是人口口耳相传的“仙女”。
就在十日前,刚过清明,向来少雨的悬泉镇却是整整下了一日雨。“谢娘子”初登门时,店中正准备打烊。她在雨幕中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推开半掩的门,径直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的指着台上的烧春要了一大坛。
那个时候谢明非身着一袭白衣,又轻又薄,看不出材料质地,轻纱似的飘坠着。她并没有携伞,却在雨中不沾分毫水汽,一头长发被一截白玉簪挽成个道士的发髻,乍一看竟是男女莫辨,像是个斯文的俊秀道士。
不过这个年头行走江湖的道士法师不计其数,谁也不会当个正经。而且她身上除了一把白蟒皮包裹木鞘的长剑外别无他物,不像是抓鬼驱邪的游方之人。
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角落里,一张脸生的毫无瑕疵,却面无表情的以至于看上去显得有些阴沉,加之脸色苍白的不像话,使得她原本端正中带着几分英气的长相,在阴暗的光线下看似带着几分鬼魅,与现在这个人前装模作样的德行简直是大相径庭。
当时她闷声不响喝着酒,完全不理会店伙计收拾桌椅的动作中透露出的谢客之意。眼看着天色将要黑透,店家委婉的下达逐客令,对方却依旧是纹丝不动。最要紧的是,还丝毫也没有掏钱结账的意思。
意识到事情不妙,老板和伙计分立左右将人拦住,自然是想要替自己这一摊小本经营的买卖讨得公道。
“钱,我没有。”
谢明非低低的开了嗓,声音又哑又沉,竟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嗓子里已经积累了一层锈。除此之外,她的语调也十分古怪,发音带着些许试探和迟疑,口音更显特别,恍惚间阴恻恻地,宛若鬼哭。
“
你你你……”小伙计年方二八,还是个没出师的小学徒,胆子经不起历练。而此时天色不早,雨天光线本就阴暗的很,堂内早已经黑透了,可对方的脸却像是涂了一层东西,白的十分突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层层向外散发出幽幽冷光。
哪有活人会是这般脸色,就仿佛是在水里泡过许久,又涂上了一层粉似的?这是鬼吧!
当谢明非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微微一动,视线淡淡扫过他的脸,小伙计却觉得对方的视线仿佛瞬间洞穿了自己的眉心,顿时有种穿心夺命的惊惧感,当即吓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掌……掌柜的,她……她是……”
好在老板还算见过世面,尚且能够稳住。
“这位姑娘,钱货两讫天经地义,你也不是镇子上的人,哪有一见面就赊账的道理。”
谢明非垂下眸子,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见她低头妥协,室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小伙计放松了些许,仍旧是提心吊胆夹着肩膀,硬着头皮站在一旁守着。他心想着这位客人衣饰虽然简单,可衣料和头上玉簪看上去都价值不菲,更别提她手中的那把剑了,要知道这年头这玩意可是十分贵重难得,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宝贝。
这样的人怎么会掏不出几十文铜板呢,想来她方才是在开玩笑吧。
谢明非淡淡道:“你说的对。”
一听她这话,老板脸上露出了和气生财的微笑,然后朝一旁的伙计递送了一个眼神。
小伙计嗓门一紧,结巴道:“客官,盛惠四十文。”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能结束,对方付钱走人,自己忙完洗洗睡觉。可是白衣人对此毫无反应,只是将最后一点酒倒入盏中。她的手指白皙如玉,却骨节分明恍若男子,这样一只手捧起酒悬至唇边,动作干脆利落,大有一饮而尽的豪迈气魄,然而在这之前,却见她嘴唇一分,先说了一句话:“既然如此,以工酬代酒资便是。”
你说啥?此言一出,老板和活计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在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对方单方面宣布了事情的结果,但再理所当然的
态度,也掩饰不了对此事处理的蛮横。
掌柜的顿时感觉到心头火气,他这一把年纪的,见识过不少赖账耍横的,但像眼前这位如此泰然又理直气壮的却也是没谁了。
“这如何使……”一个“得”字还未曾出口,半段便被噎在了口中。
只见对方目不斜视,将盏中酒仰头一饮,继而轻轻将酒盏放回了桌上。对方的手放下的很轻,酒盏落在桌上仿佛没有碰撞出半点声响。可是等她的手刚一离开,只听咔嗒一声脆响,紧跟着咣当咣当,酒盏对半裂做了毫无二致的两半,分头倒在了木桌上,像小船似的在桌案上来回晃动了几下。
“诶呀,裂了。”谢明非轻声一叹,喉咙里的沙哑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酒水的浸润缓解了不少,声音听上去清越了不少。
直到这里,溢香居的两位才能听出对方原来是个女人。哪怕这样的女人只是信手拈来的一下子,就让寻常壮汉也望尘莫及。
“不知这酒盏价值几何,看来是要多干一日了。”
她叹着气,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懊恼,根本不去理会一旁目瞪口呆的两人。
“这……这这……”小伙计指着桌上裂开的酒盏,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掌柜的拱手作揖道:“不知道姑娘竟然是道上的朋友,老朽老眼昏花,一时眼拙,今日这坛酒算是我请下了,天色不早,姑娘请回吧。”
本以为对方是故意恫吓,目的就是为了喝一餐霸王酒,自己惹不起,便当是酒洒了,也不算多大的亏,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咽下这口气虽说憋闷,好歹不会掉块肉。可要是惹恼了这个徒手裂碗的煞星,那可就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领情,仍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神色居然十分的无辜,淡淡开口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欠了你的,理当是要还清的。我辈中人,自当效以君子之德。”
掌柜的心头叫苦,直以为自己是要惹上什么死皮赖脸的煞神,还不知道对方将要把自己的小店祸害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对方除了最开始处处透着古怪,随后倒是一言九鼎,果然依约替自己卖
起了酒,第二日也不知道从哪里换了一身行头,摇身一变从夜半无主孤魂,变成了市井卖酒娘子。
对方自称姓谢,名唤“明非”,名字倒是与数十年前隐居太华山的剑仙“谢明渊”十分相似。得知了名字,倒像是添了一丝活人气息,几日后便算是熟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