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快到打烊的时候,堂上只余下一名坐在角落里的客人迟迟不肯走。他身披宽松的墨青氅衣,头戴笠帽,稍一低头就遮蔽了面孔,唯独露出一截白皙瘦削、轮廓分明的下巴。伙计看他装扮奇怪,不由得留心了几分,发现他点了酒也不喝,只是安安静静喝茶吃蒸饼。
伙计:“这位客官,可是店中的酒不合胃口?”
笠帽男子抬头,露出半张脸。伙计不由得愣了愣,虽然方才已经见过,可再瞧时仍旧是令人出神。那人眉眼清隽,全然没有半分西北风霜,好比烟墨入纸,点染出绽绽风华。
“无妨,只是我喝不惯烈酒。小兄弟不必管我,且自己忙吧。”那人声音是清润动听,语气淡淡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原本不可能亲近,对方给人一种并不冷淡却疏离的感觉。那是一种与旁人格格不入却又引人不自觉想要观望的神秘。这种感觉小伙计在谢明非身上仿佛似曾相识。
想起自家卖酒的娘子,他不由的留了个心眼。将这位客人偷眼打量了一番,发现他墨青氅衣之下是一身紫色缎面束腰锦袍,束在腰间的革带上装饰着银扣,随便抠一块下来也足够抵账,不会有赖账的嫌疑。他放心下来,转而退下。
专职卖酒的谢明非眼见无事,便独自进入了后堂。小伙计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欲言又止,身体靠向柜台,向着掌柜身边凑过去。
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一副不要多管闲事的语气:“你何苦操心她来。”
伙计小声道:“她这来路不明的……”
老板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拨弄起算盘:“什么来路不明,话可不要乱说。”
伙计被对方噎了一口,深觉掌柜已经掉进了钱眼里,彻底忽视了那人不清不楚的来历。
“她来的时候我可瞧清了,除了身上穿的的带的,就只有一把剑。后来她往屋子里一钻,也没见出去过,再出来时可就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而且这都十来日了,她除了偶尔会喝一点酒,我可没见她吃过一点东西。每回你我用饭,她都是找借口避过去了呀。”他说这话时,压着嗓子,又看
了看角落里的那位客人,发现对方毫无反应,大约根本听不清自己与掌柜的谈话。
“而且她当客人面时还算正常,可每当无人的时候,神情总是恍惚莫测,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掌柜:“你管人家想什么。”
伙计眼珠子一转,凑到掌柜耳边,伸手在嘴边一拢:“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像是忘记了喘气,胸口半天都不带起伏。掌柜的你当真不觉得奇怪么,这是活人能干出来的?”
见他惴惴不安,老板开解道:“你有见过这么活色生香的死人?什么不喘气,肯定是你看错了。”
掌柜的,您还有救么!小伙计脸上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
见对方满脸写着不信,老板捋了捋胡须,一副见过大世面老神在在的淡定神态,试图说服:“你年纪轻,见识浅,但总听说书人唠叨过不少,那些奇人异术,没看过,还没听过吗。”
伙计皱了皱眉头:“掌柜的说的可是那些四处游方的捉鬼法师?”
老板:“非也非也,我说的可不是那些江湖骗子。若是我没猜错,那位谢姑娘,并不是寻常人。”
小伙计一脸茫然。
老板故弄玄虚道:“这些日子你可闻见她身上的异香。”
伙计眼神微动,陷入回忆。那人身边的确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似药似花,接近木质的冷香,具体又形容不出个味道。当她无意从自己身边走过,空气中就染上了这个味道,让人收不住心神想要去在意,可若仔细一品,却又闻不出来了。以至于他还以为是自己精神过于紧张而产生的某种幻觉。
老板:“老夫在这里经营了数十年,见识过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可比你小子吃过的饭粒还多。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一些人身染异香,体质与常人不同,乃是道化乾坤的天选之子。”
说到这里,伙计才反应过来,惊讶道:“掌柜的是说,这位姑娘是分化之人,并不是常人的中庸之体!”
如今这世间的乾元坤泽已经十分罕见,寻常人或许终其一生也难碰上一个两个。据说除却父母双亲均是分化乾坤之人,后代难有分化的可能。
在凡尘中,以乾元、坤泽、中庸区分人群的说法虽然存在,但用处却几乎快要绝迹。一时间没能留意,倒是正常的很。
老板:“这位谢姑娘,八成是坤泽之体。如今像她们这样的人几乎绝迹,仅存的那些大都是躲在深山里修行的仙人呢。”
听到这里,伙计更为不解。他虽也知道太华山剑仙的事迹,也听过不少关于密宗玄门的传说,可是这些神神秘秘的人物,怎会混迹市井,还卖酒还钱呢。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吧。
伙计愣愣道:“可她不像是那种人呐。”虽然谢娘子看上去与旁人稍显与众不同,可若相比话本中的飞天遁地的仙人,实在是无迹可寻。
因为很难想象话本里的神仙人物会干出赊欠铜板,强买强卖的勾当,更遑论平日里被酒客言语调戏几句,对方也不恼不怒,仍旧能端着一脸假笑与之周旋了。
老板:“名教玄修向来隐居深山,气度自然与我等凡人不同。可我看她接人待物很是熟练,也不像是潜修之人,说不定是玄元教的法使呢。”
伙计:“绣衣法使……那不是中京衙门的仙师贵人吗,跑到我们这里作甚。”
老板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你没听说前一阵子,白玉关外又闹起沙妖吞人的事儿了吗,这消息过了这么久,早该传回中京了吧,宣法司说不得要派人来管一管。”
正说到这里,唯一的那一桌客人放下了手中茶杯,杯底在桌上轻一磕,发出一声轻响。他抬头朝柜台前瞥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恰如一汪秋水,又深又沉,似乎是对掌柜与伙计之间的谈兴感到有些不满。
两人的谈话被客人打断,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老板:“客人见谅,小孩子不懂事问东问西的,打扰了您的酒兴。”
客人忽然开口:“宣法司,绣衣法使,掌柜倒是见多识广。”
所谓宣法司乃是魏帝号称宣德宏法,以求万法天下归同,而开创设置的衙门,其内官员任用多是玄元教徒。魏帝尊崇玄术,御极时便曾经派人寻访天下真仙大能,说是要拜师礼法,奉为帝师。只是各大隐居深山的仙宗门派并没有这
样的心思,使者难觅仙踪不说,即便遇上了,也根本说不动。
直到十年前,才终于寻到了一位从西域而来的大法师。那名法师自称玄元教主,玄法无边,很快便被魏帝奉为天元帝师法王,设立宣法司,名义上是掌管宗教祭祀,实际上是助对方传教中原。后来更是昭告天下,立玄元教为国教。自此之后,魏国境内,尊立玄元教为正统,儒道佛反倒跌落旁支。其他诸宗,具当以玄元教阴阳二元之法马首是瞻。
老板听出对方的语气有些变化,却听不出对方是什么意思。
“哪里哪里,客人说笑了。我这里来往人多,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是知道一些。见多识广是万万不敢当的。”
客人不置可否,不再与他搭话。
小伙计一听这些玄玄道道的说法,顿时觉得十分刺激。同时也想不明白,对方若真是绣衣法使为了沙妖而来,为何不西行出关,而是要在自家小店落脚。
他正待开口再问,门外却传来动静。
伙计正要上前迎接,只见几名皂服男子鱼贯而入。看装扮,是里正手下的差吏,看人数,估计是一个也没落下。
其中一人装扮与众不同,腰间束着皮质的蹀躞带,带鞓上装饰着八枚鍮石銙。是有品级的朝廷官员,看品秩虽属末流,但也能明确与那些皂吏并非来自一处。
官员越众而出,开口道:“听闻你们店中前些日子收留了一名外乡女子。”
老板连忙上前作揖:“确有此事,不知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他经营日久,怎会看不出对方来者不善。那女子也不像普通人,却不知道为何惹上官差。只是神仙打架,万一殃及到自己这条池鱼可大大不好。于是差吏询问时,为了撇清自己,掌柜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面对老板的热络,对方并不领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朝廷下令,严查户籍。既有风声,我等自然是要前来核证。”
掌柜点头称是,连忙让伙计进屋去将“不明人士”谢明非叫出来。
也许是外头的动静传到了内堂,伙计刚一转身,就看见一只苍白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从合拢
的布帘处伸了出来,向旁侧一撩,随后整个人探出身体。那人的手指放松自然向内蜷着,掌心向下,顺手压着帘子,斜搭在门边的木框上。
谢明非目光澄净,脸上神情淡然自若,不带半分心虚。
“何人唤我。”
她一开嗓,声音仍旧有些低沉,却一改初见时的沙哑,音韵独特,好听的十分特别。
她一出现,赫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溢香居的老板回头一看,看见她神态自若,身形放松,眼中并无明显的锐意,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浅笑,仿佛和顺极了。
老板心里莫名感到一慌,总觉得对方的模样显得特别恃无恐。不由得想起之前心中玩笑似的猜测:莫非这姓谢的果真有大来头!可她藏头露尾,显然不愿让人知晓,今日若是暴露,事后该不会找自己算账吧。
凭空开裂的厚瓷酒盏碎片在掌柜眼前晃了晃,他的头皮也不自觉的麻了麻。
“几位大人,这位娘子乃是鄙人乡下的亲眷的邻家内子,只因年景不好,才到镇上做工的。”
因为要按照丁户纳税,乡里偶尔有人瞒报户籍也并不算稀奇,只要不是男丁,寻常小吏得了相应的好处,也不会对此追根究底。老板心想:这么一来也算是帮对方掩护了身份,哪怕没用,总归记恨不到自己头上来吧。
差吏们恍若未闻,目光清一色直勾勾的盯在谢明非的身上。她一身布衣荆钗,难掩殊丽之色,难怪她在人前稍微显得举止正常一些,就吸引了不少酒客云集。
为首之人开口道:“这位娘子,可否进前一步说话。”
谢明非兀自一笑,淡若清风,不带半分嫣然,却给她面上染上一层活色,整个人顿时生动了不少。只见她身体一动,没骨头似的,晃到了差吏对面。
“请讲。”
站的近了对方才发现她身材高挑,个头竟是不输自己这样的健硕男儿。只是因她腰细腿长,肩背较为单薄所以并不觉得魁梧,仍旧是窈窕女子的身姿。
一股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那差人顿时回了神,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系着红绳的半透明玉扣。
“你将这东西
在手中握三息的时间。”
谢明非眼帘轻轻一挑,开口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我不小心打坏了恐怕是赔不起。”
见她有意打岔,对方眼中浮现一丝不耐烦,口气生硬了不少:“废话少说,让你拿好便是。”
谢明非眉毛轻轻一挑,欣然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玉石触手微凉,透明的材质从谢明非的指缝间看去似乎浑浊了不少。为首之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玉扣,还以为终于有了反应,不由得面露喜色。然而三息过后,谢明非五指舒展,那玉扣仍是原样与之前并无半分不同。
“如何?”谢明非摊开手掌,之间貌似产生了变化的玉扣恢复如初,仿佛之前的变化不过是幽暗光线下产生的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