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非语气虽不大正经,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这小子绝对认识自己,既然这么有“缘分”,自己缠也得缠上,否则孤身一人徜徉在这茫茫大漠,就算不被风干也无聊透顶。
她说自己是特意追寻对方下落而来,对方显然没有相信。谢明非分明感觉对方朝自己翻了一个白眼。她一脸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表情继续道:“怎么,你不信。”
眼见关秋嘴角噙着冷笑,脸上写满不相信的表情,谢明非故作高深道:“贫道不才,却精通易算之数。那日恩人你不告而别,贫道夜观天象卦示乾金。如若不然,我只身孤影独往西行作甚。”
关秋寻思着:这人脑子不太清醒,一张嘴,倒是挺能胡说。
谢明非:“我说恩人呐,看在我不远千里上门报恩的份上,你好歹告知个姓名吧。”
关秋冷晒道:“你既然能掐会算,何须开口问我。”
谢明非呵呵干笑,心中暗忖:莫非如今这世道的乾元都变得如此小气,连个说称呼都这么吝啬。
“那日我听人叫你关大人,想来你是姓关了。贫道虽无门无派,可方外之人向来不讲求你们朝廷官衙那一套,大人来大人去的,叫着别扭又生分,往后干脆叫你小关得了。”
关秋眼风一扫,像是对这个称谓十分不满意:“我与你素昧平生,如何你与不生分,自是当不得如此随便的称谓,还请谢娘子自重。况且你我不过萍聚之缘,岂有往后之说。”
谢明非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嘴上说着素昧平生,可我见你这别扭的模样,当是以为我曾欠你不少旧账呢。”
关秋正要开口反驳,没想谢明非又接了一句:“况且我这年纪当你娘都绰绰有余,你这声娘子叫的也忒轻浮了些。”
关秋咬了咬牙,愤然道:“大婶!你可休要胡言乱语。”
见对方当真有些恼了,谢明非见好就收不再挖苦。转而打量起对方身上的装束。与当日在悬泉镇上不同,对方此时为带帽未着氅,穿着深紫色的箭袖长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匕首、黄纸和装着朱砂的瓷瓶——这一看就有点“降妖伏魔”的那味儿了。
谢
明非心中有了计较,猜测对方星夜守候在此,八成也是为了一探沙妖的究竟。只是以对方这样的身份,为何兼职干起了捉妖的勾当,实在有些匪夷所思。难不成如今北魏已经变成了一个君臣上下信奉玄修之道,以捉妖拿鬼视为己任的朝廷
据她这些日子在悬泉镇上的听闻,北魏民生未见富足。她的记忆虽不分明,可印象中河西原本十分繁茂,如今却有凋敝之相。她一路行来未见有多远,却已经碰上了好几拨逃荒的流民。谢明非想不通,一国之君不督促农桑商贸,尽是研究这些对中庸而言,根本无法入道的玄虚之学,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想到这里,谢明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干这个,可是为了讨好好皇帝,升官发财?”
“不过是偶然听闻,顺便而为罢了。”说这话时关秋一脸无欲无求的淡漠。
谢明非看了看他的表情,顿时打消了自己心里那个奇怪的猜测。继而内心感叹:好一个面冷心热的多管闲事之徒。
她瞅了瞅关秋那张被风沙吹过后仍旧水润白嫩的脸蛋,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方好似烟墨描画的隽秀眉目。谢明非眉头一挑,心道:这位关大人说话虽然不怎么中听,倒是古道热肠的很,看他如此自信八成还是个年少有为的能人。
谢明非继续又问:“听说你来来自中京,何故途径此地。”
关秋:“寻访一位故人。”
“那你可曾见到。”她本是随口一问,本没想对方会回答,干脆刨根问底了起来。
关秋低头看着篝火,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暖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无法驱散眼底的一抹阴霾,看上去像是某种疑问亦或是遗憾。他的故人,看来已经故去。
谢明非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失落,十分直接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见过我。”
关秋愣住了,沉默了许久。
就在谢明非准备放弃,打算转移话题的时候,对方突然抬起头,眸光一转,直直地盯着她:“你说的没错。”
面对关秋突如其来的直接,谢明非脸上露出一丝错愕,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见过你,就在
十二年前。”关秋的眼神从冷淡变得犀利,眼底恍若有一从跃动的火苗,“太华山深处一处冰封的洞府之中。”
十二年前吗……如果对方说的不假,那个时候他应当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她醒来的地方名叫太华冰谷,终年冰雪不散,寸草不生,也是大名鼎鼎的太华剑仙的修炼禁地。那里设有剑仙封禁,若没有主人的允许外人擅自入内必受剑气困剿,何况山门外中另有迷阵,凡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当年我误入太华仙境进退维谷,在秘境的风雪中迷失太久,偶遇剑仙得他相救。剑仙瞧我根骨不错,又在关窍之期误入太华,于是助我塑下道基,传授仙法。事后本想报答剑仙的救命之恩,可他却不肯将我纳入门庭侍奉左右,只是嘱咐我将来往后每年当日,都要来太华冰谷为一具冰雪封印的肉身丹海续入灵气。”
关秋看了谢明非一眼:“这些年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一个死人虚耗灵力,以至于在自己大限将临还要对此念念不忘。”
谢明非沉默了半晌,面色沉寂了下来:难道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虚耗而亡……
关秋:“剑仙传功之后,竭尽全力为那具肉身最后一次续气,随后便彻底油尽灯枯羽化而去。我为其收殓之后,每一年的四月初七都会进入太华禁地为冰冻里的肉身续入灵力。”说到这里不由得看了谢明非一眼,“可今年我来的时候,冰谷之中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因为冰洞中的肉身提前苏醒,清明一过便离开了太华山。
“那具冰冻的肉身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谢明非:“既然你见过我,那当日在悬泉镇为何不与我说明。”
听她这么说,关秋不由一滞,眼底浮起一抹不可思议的情绪:“你本来是个死人,不好奇为什么会活过来,反倒关心别的?”
结果谢明非一点也不好奇自己为什么能活,反倒继续关心起别的来:“你既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为死人续气,那你为何又每年按时前来?”
关秋一滞:“君子一诺,岂有反悔。”
谢明非心不在焉道:“当年你才十几岁,就如此明彻君子之
道,当真是让人佩服。”
关秋又是一噎,深吸一口气,沉声一问:“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么。”
谢明非皱了皱眉,对于模糊的过往,她心中自然好奇,却隐隐约约感到抵触,仿佛那是一段令人不齿的过往。
她并没有回答关秋的问题,也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反问道:“剑仙当年助你种下道基,也就是说你在那之前毫无修为,一年之期于修行者不过弹指一瞬,往后数年你是如何以自己尚浅的修为来完成你与剑仙之间的君子之约的呢。”
面对谢明非屡屡发问,思维跳脱至极,时常前言不搭后语。关秋不由想起谢明渊曾与他说过,顾澜生前三魂离体,又受人操控,哪怕复生神志也会受到影响。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平气和了些,心想对方现在勉强看上去像个正常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傻的,自己不该与她计较。
关秋抬手拨弄着火堆,随口一答:“大概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吧。”
谢明非:“早几百年前这世间就再无中庸能够开灵窍,实际上你是个乾元,对吧?”
“关你何事!”没想到她傻是傻,倒是不失敏锐。
谢明非嘿嘿一笑:“我就是想问问你用了什么法子,行行好也教教我呗,顶着这身味道怪麻烦的。”
乾坤的信香对于中庸而言,无论男女都会不自觉受到吸引。当初在悬泉镇上,谢明非虽然低调,却仍旧像是朵招蜂引蝶的鲜花,多半是拜自己身上信香所致。好在乾元信香除了会吸引中庸,也有一重压制威慑,所以酒肆中的客人一方面被她吸引,一方面又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及,是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跟团围观之人甚众,倒是不敢有人为难亲近。
她也就是随口一提,本以为对方不会搭理自己。没想到关秋沉默了片刻,居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随手抛在谢明非的怀中。
“每日一丸,间断失效。”
好家伙,还真够爽快。
“还以为你不肯承认呢。”谢明非一边用拇指拨开软塞,一边出言打趣道。
谢明非将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嫣红丹丸倒入掌心看了一眼,随手将
丹丸如同糖豆一般掷入口中。丹丸入口既化,散发出馥郁的药香,味道又凉又辣,一下子麻了她整条舌头。待她口鼻中的香味散去,果然闻不到自己身上的信香了。
她惊奇的抬起胳臂闻了闻,诧异道:“我这鼻子是熏坏了么,怎么什么味道也问不出来了。”
关秋:“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谢明非:“啊?居然是毒药,怪不得我鼻子失灵了。”
关秋已经分不清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扯了扯嘴角蓦然收声不再与她废话。
谢明非笑道:“好用好用,其中几位药材似乎颇为难寻,看来道友家资颇丰,往后多多提携才是。”
关秋伸出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感觉旁边的这个女人真是……真是无法形容。
“你说你懂得易术,又似乎知晓丹药药理,你究竟是哪一路的?”关秋垂着眸子,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谢明非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她之前说自己算出了对方的下落虽然是瞎编,可脑中其它所学都是本能,关秋问她来历,自己目前还真的说不清楚,于是含混道:“你看我拿着剑,必然是个剑修啊。至于什么来路,肯定不会是坏人呗。”
关秋意味不明的接了一句:“毕竟是他全力救下了你,应当坏不到哪里去。”
就在两人一来二去之间,天色由墨色转为熹微,渐渐地远处天际亮起一线,金轮乍起将天边染作金红,而延绵向天际的起伏沙海反而失去了月色下的皎洁,像是被层层笼罩在阴影之中。
这自然之景苍茫又瑰丽,谢明非不由地盯着远处发呆。
关秋冷不丁提醒一句:“你想瞎么。”
谢明非回过神来,朝着关秋一笑,神情欣慰:“多谢关心,这光伤不了我,自然是瞎不了。”
阳光照耀在她脸上,任何一点细致的纹路和表情都纤毫毕现。
关秋看着她清瘦的,微微凹陷的两颊,干燥开裂的渗出殷红血丝的嘴唇,这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修为小成之上的玄修身上曾见识过的虚弱疲态。可她笑的那么自然又真切,仿佛一切都只是不值一提的插曲。前尘往事尽数消散成了云烟,
在她身上再没了半分痕迹。
他感到十分不解,谢明非身上的气机并未恢复,估计修为也不足曾经的十之一二。一个神志不大清醒、说话颠三倒四,且修为跌落无法御剑的人,光是走到这里就已经颓然如此,她跑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