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秋看了谢明非一眼,低头将一块碎银抛在桌案上,不等掌柜与之搭话便走了。
谢明非站在原地,支起下巴,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对方看她的眼神虽然极力装作不在意,却仍能感觉出其中的异样,就好像是在有意装作不认识一般。那位都事大人骨龄大概二十五六,样貌却更显年轻。那人一身蚩族人的装扮,身上也并无信香,看似像个中庸。但谢明非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灵力波动,虽然摸不透修为几何,但绝对是个已经种下根基的玄修。
自从数百年前天地灵气衰竭,再难有中庸可以入道修行。想要以中庸之体开灵窍通玄能之力根本是天方夜谭。
看来那位关大人八成和自己一样,只是用了什么隐蔽的法子遮住了身上的信香。
那位客人生的俊朗中带着三分清隽,尤其是一双眼睛澄净如水如月下凝波,轮廓竟是有些似曾相识。
透过客人的眼睛,让谢明非不自觉的想起了一个人。
她记忆中曾有那么一个人,自幼便与自己相识。两人不知在什么地方一起修行练剑,而后有先后分化成了乾元。他们意气相投,长大后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莫逆于心的生死之交。
如今的谢明非已经记不得许多事,可却记得冷冷清清、不苟言笑,眼底眉梢却又带着无限的温柔的模样。
当初她活过来的时候,头脑中一片混沌,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凭借本能在在太华山中来回游荡。直到发现一座覆满白雪,孤零零的坟冢。她在坟前跪守了七日,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神志,认出了坟冢的主人,想起墓碑上刻着的那个叫谢明渊的男人,是闻名遐迩的太华剑仙。
她无法相信当对方这样死了,可这又能如何呢。她本能的相信谢明渊救了自己,可自己醒来的时候,却再也来不及救他。
“谢娘子……”
谢明非转身看见酒舍掌柜正满脸尴尬的看着自己,她朝对方拱手道:“这些日子多有叨扰。”
掌柜客套道:“哪里哪里,不敢当。”
“十日已过,想必酒资也该偿
清了,我也该走了。”
谢明非之所以留下,自然不是为了还钱,而是自己刚刚苏醒不久,修为不足一二,头脑里除了一些深刻的大事留有记忆,其它零碎一概混沌不清。这些日子在这南来北往的地方听说了不少消息,过去的事渐渐想起了不少。
原来她已经“死”了多许多年,而今日的玄门早就不同往日。近十多年来,不知道为何原因,原本潜藏在深山中的妖物时常骚扰祸乱凡人的城镇。一时间天下妖祟四起,原本在凡人话本故事中偶尔出现的鬼祟妖怪竟然肆无忌惮横行人世。直到各大名教玄门派出内门修士外出行走世间捉妖除邪,这一情况也有所收敛。这些在凡世间除妖捉鬼最负盛名的一支,正是玄元教宗。据说玄元教主自西方乌孙国而来,如今已经北魏皇帝御口亲封的帝师法王。至少在凡尘俗世的认知里,其他各大宗门,纷纷排位其后。
谢明非感觉这个世道似乎变得有些陌生,好在捉妖师这个职业如今十分兴盛,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好歹能混个糊口吧。
两日后。
悬泉镇往西便是白玉关,而白玉关外则是黄沙万里。西北驰道上的风很厉,吹在脸上带着粗粝的风沙,令人睁不开眼。谢明非却一点也不在乎,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身体的疲累似。
不过这是谢明非第一次骑马,即便她不会累,也并不觉得好受。在市集上换马的时候,她本以为这很好驾驭,可亲身试过才知道,远比想象中要困难,骑了一路颠的她五脏六腑仿佛快要移位。她不由感慨凡人的技艺并不简单,自己生前怎么就没好好学一学呢。
她骑着马不知走了多久,看着石块转为沙砾,从长着骆驼刺的隔壁渐渐变成浩瀚沙海。终于到了一个地方,马匹停在原地无法继续向前。谢明非翻身下马,将马鞍卸去,拍了拍对方的脖颈:
“辛苦你了,走吧。”
那匹马像是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微微垂下脖子和尾巴,在谢明非的身上碰了碰,随即扬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朝着原来的方向发足而去。
谢明非看着对方留下的一缕烟尘打趣道:“祝你好运。”
她转过身看向铺天盖地的黄沙苦中作乐的玩笑道:“我不会在这里吹成人干吧。”说完这话,她未做片刻迟疑,大步向前迈去。
根据从关外折返的行商所述,白玉关往西北去约百里之处有一汪泉眼,天然形成了一片绿洲,是商旅之人落脚蓄水之地。可就在十多年前,周遭出现异变,每当沙漠中扬起黄沙,土雾四塞之时,就会在黄雾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若是恰好有人在此取水,便会被黄雾中的妖怪吞噬尸骨无存。
一开始还只是传闻,说是过往商客听见泉中有野兽嘶鸣的声音。后来有人从黄雾中逃出,口口声声说自己看见了妖怪的影子,而自己的同伴则是葬身妖怪之口。
这些日子谢明非这在悬泉镇上听说了不少关于沙妖的消息,却始终没能联想出对方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但是听逃回来的行商描述,这东西藏头露尾,每每发难也不曾对商队赶尽杀绝。根据这些讯息,谢明非判断这妖怪八成是个虚张声势软脚蟹。
谢明非离开了悬泉镇正愁没有去处,索性前去瞧个究竟。若当真是吃人的妖邪,她本能觉得自己不应该袖手旁观。
有了这个打算,谢明非只身钻进大漠。只可惜以她现在的状况无法御剑,脚程也根本快不起来,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自己不需要休息进食。
大漠中景致前后如出一辙,让行走其中的人和动物很容易迷失。谢明非白日以太阳参照东西,入夜后观星分定方位,估计着大致的方向一路前行。谢明非孤身徜徉沙海枯燥至极,到了后来浑浑噩噩的好似梦游。途中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捻下一层黄沙,又抿了抿嘴唇,发现已经皴裂出血,却浑然不知。
她舔了舔嘴唇,啐出一口血沫,勾着嘴角满是促狭,眼神中却满是苦涩:“明渊啊明渊,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谢明非想要加快速度,早点碰上沙漠里杀人越货的妖怪给自己解解闷,可自己的四肢关节却僵硬的不听使唤,仿佛是要跟自己作对似的,伸不直也打不弯。
“什么德行。”
谢明非自嘲似的打趣自己,脸却僵硬的只能抽了抽嘴角,
让她的神情看上去说不出的奇怪。说话间她正攀上一座沙丘的峰来好歹算是这小子的姨娘。可他这不屑一顾的表情究竟是所谓何事?
“刚才一时急乱竟是没能看清,原来竟是大人您呐。”谢明非往前一凑充愣道,“当日未曾来得及道谢,好在今日有缘重聚,我可是要好好感谢大人。”
关秋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却根本不与她搭话。
感觉到自己自讨没趣,谢明非倒也不在意。
环视四周,发现此处正是一处泉眼,泉水汇成片弦月似的一汪,远处看墨黑一片,走进了却只觉得澄明不凡。没想到这荒漠深处还有这样的水系,周围植物逐水而生,形成了一面绿洲,点缀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
她靠近泉水,双手掬起一捧,发现边缘处凝结了一层薄冰。就说她的身体怎么有些不听使唤,原来是沙漠中夜晚寒凉,给冻住了么。谢明非恍然大悟,将混着碎冰的水灌进嘴里,又洗了洗脸。
就在谢明非弯腰在泉边整理的时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关秋睁开了双眼。他目如点漆,在夜色下瞳仁更是扩散了一圈,乌沉沉的盯着谢明非的背影。只见他眉头轻轻蹙起,像是有什么疑惑埋在心头,却在对方会转身的刹那连忙装作不经意快速的闭上了双眼。
谢明非站起身,寻了个靠近关秋的位置坐下,借助篝火温暖自己的身子。两人相距不远,谢明非十分自来熟:“看来在下与大人有缘,不妨先做个自我介绍。贫道姓谢名澜字明非,乃是道宗一脉的云游散修。”
听闻对方报上姓名,关秋睁开双眼:“谢明非……”将对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眼中神色划过一丝异样。“你怎么会姓谢。”
谢明非似笑非笑的瞅着对方:“大人年纪轻轻,难不成认识我?我怎么就不能姓谢了。”
关秋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反驳,却又忍住了,一开口问了一句看似全然不相干的话:“你既是修行中人,可曾听闻过太华剑仙谢明渊。”
谢明非:“太华剑仙的美名广为流传,我非但听闻的详细,而且私下里还认识他。”
关秋眼神似有波动,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你记得他?”
谢明非:“记得?小兄弟你这用词倒是有趣。”
关秋冷冷一瞥似乎在警告她废话少说。
谢明非:“你看我这名字,与他仅有一字之差,自然是颇有渊源。”
关秋双眼轻轻一眯,审视的看着她:“有何渊源。”
谢明非:“想当年太华剑仙美名盛传,不仅是仙修楚翘,更是世间数一数二名士君子。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是在吹牛,在下虽是名
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与剑仙本人可是有些亲缘呢。”
关秋仍旧是面无表情,可听闻对方对谢明渊满口夸赞,神色倒是缓和了些许。
谢明非继续道:“悬泉镇毗邻太华仙山,剑仙的事迹街头巷尾广为流传。他出身雍凉谢氏,虽然早年入山求道,可家中自然还有不少亲眷,同胞的便有一位长姐,我嘛……”
此言一出,关秋脸色顿时一变:“胡说!剑仙的长姐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乃是松林薤谷谷主之发妻。也是你这种……这种毫无女子矜持的粗鄙之人可以冒认的!”
谢明非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气什么。哎哟,一提到这些,你倒是话多,难不成她是你娘?”
关秋狠狠瞪了她一眼:“你耍我!”
谢明非摆了摆手:“你可是我的恩人呢,我这人呢最是知恩图报,你既然帮过我,那报答的事是一定不能耽搁的。”
关秋冷哼一声。
谢明非:“别不信啊,你瞧我这不就找你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