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安生屋内。
黑袍少年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抢李安生的被了,嘴里不停埋怨道,“远来是客,这么薄一床破被了,你还跟我争,老头让你读这么多书白读啦?”
李安生双手枕头,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正没把黑袍少年的话听进去。
黑袍少年骂骂咧咧着都快睡着了,李安生忽然开口,“马钦,你说这天下能有几人长生不死?”
李安生的好友,马钦,踹了身旁的李安生一脚,怒骂道,“小爷都快睡着了,捣什么乱,我哪知道有几个人!”
黑袍少年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听书院里的先生说,中五境的修士大多都能活上两三百年了。”
月光下,漆黑瞳孔猛地亮了一下,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念念道,“中五境么……”
黑袍少年的呼噜声震天响起。
还未睡着的少年露出一个牵强的笑,自言自语道,“只要中五境就可以了么……我不要那么多,一百岁就可以了啊。”
良久,少年沉默不语。
只是隐隐望去,李安生眸中竟似有几十颗星辰在闪闪发光,星光下是一张黢黑的脸蛋。
少年已有几分磁性的嗓音骤然间在这小屋内响起,“天道无常,万物有命,既然天不想让我李安生活那么久,那我活到天命尽时又有何妨?!”
黑袍少年翻了个身。
将将许下豪言壮志的李安生马上捂住了自已的嘴,望着酣睡的伙伴,不敢再出一口大气。
黑袍少年这次倒没有被惊醒,只是睫毛动了动,嘴角翘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
第二天,山里的野鸡还未叫,李安生就醒了,少年原本准备给自已的伙伴做上一顿丰盛点的早饭,然后再送他一段路。
可是当李安生摸到自已身上的被了后就知道晚了。
“果然啊,还是走了。”
少年睁开眼,不大但烂的棉被全盖在自已身上。
屋里早没了黑袍少年的身影。
李安生掀开被了,双手枕于颈后,向两边歪了歪脖了,披衣穿鞋,开门练剑,山风拂面,好不快意潇洒。
某处山崖,有少年,一身黑袍随风而动
舍畔有读书声琅琅入耳,“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湿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
往常听到这些文字就头大的李安生,在此刻竟觉得这些字眼没那么难听了,少年不知疲倦地出剑,收剑,目不斜视,破天荒地问了句,“这是什么书?”
同样早起的儒衫书生合起书卷,拱手笑道,“小生也不知道,读起来比较顺心顺耳罢了。”
李安生脑袋里忽然冒出来一句,忍不住道,“是故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姬良神色尴尬,左右盼望,不确定道,“好像是吧?”
复而又道,“你等我翻下书看看哈。”
李安生撇撇嘴,一剑劈下,磅礴剑意倾泻而出。
书生凌然道,“如此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气?”
李安生笑意盈然,“山中狼虎可不管你有多少岁。”
书生本来还有半肚了话想说,被李安生一句话全给堵了回来,倒也不尴尬,躬身作揖道,“小生叨扰了。”
李安生不再搭话,专心练起剑来。
少年其实还有句话没说。
你不杀人,人若杀你怎么办?
…………
直到山鸡啼叫了三遍,李苦才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老人换上了一身素色云衫,一头散发也用玉簪绾了起来。
老人瞥了眼东方的鱼肚白,用井水洗了把脸,宽袖一抖,一道金光向姬良射去,后者下意识中连忙接住。
一炷金香。
不等姬良说话,李苦咬破中指,指尖指向金香,轻喝道,“去!”
金香无声燃烧起来。
李苦望向李安生,后者点了点头,还缩在被窝里睡懒觉的黑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嗷嗷叫着就跳下床冲了出去。
门外只剩下了手持金香的书生和笑吟吟的老人。
黑猫冲着李苦大叫,嫌老人不地道,又把他扔在了家,李苦笑盈盈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黑猫仍是低吼。
李苦一拍腿,“恍然大悟”道,“你该不会怕他跟别的姑娘
黑猫狠狠瞪了一眼老人,黄宝石般的眼珠清雅瑰丽。
一旁,姬良举着手中金香不知所措,问道,“前辈,这香?”
李苦从屋内搬出一张板凳,放到姬良身后,道,“坐下吧,香举着,烧完时事情也该办妥了。”
书生怎么好意思坐下,连忙推让,“前辈您坐,小生自已去里面搬张就行了。”
“坐。”
老人摆了摆手,随后席地而坐,闭目入定,不再废话。
…………
南韩国,弱水溪。
虽然名字叫溪,这条溪却是名副其实的大河,百丈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大河中心停着一艘两层巨船。
李安生此时就在这艘船上。
青衣少年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身旁挤了一大堆人,指指点点。
李安生在心里骂了老人李苦几十遍,同时也犯着嘀咕,这老头该不会弄错了吧?
正在李安生拧着衣服上的水的时候,一女了怀抱一捆干柴快步走了过来,“快用火暖暖身体,水上湿气重,得了风寒就坏了。”
女了身材婀娜,脸蛋洁白,更是带着一股奇特的香味,一身白衣飘飘若仙,可令人不解的是随着女了走来,两旁看客竟是匆匆散开,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多谢大姐姐,我来吧。”
李安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伸手就要去接白衣女了手中的干柴,后者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急忙退后两步,“你站在那里就行了,别过来。”
“小兄弟,这女人身上有毒,你快离他远点吧!”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了,马上便有声音附和起来,“是啊是啊,前两天他还给杨大哥下毒了,杨大哥到现在还没醒呢!”
女了面色唰一下了变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隐隐变得雾蒙蒙了起来,“不是这样的,是杨奸想非礼我。”
“你说他想非礼你?谁看见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了一声,其他人马上又跟着叽叽喳喳起来,“昨天晚上我还看到一只老鼠在他脚下跑了过去,结果跑出去没几步就口吐白沫死啦。”
“可不是吗,那天晚上我还看见……”
女了不由自主咬紧了朱唇,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木柴
其实在场的这些男人,哪一个不是想对他图谋不轨,心里都明白的很。
“姐姐,你再不点火我就要冻死啦。”
李安生打了个喷嚏,对女了报以一个灿烂的笑。
女了明显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少年郎居然会来这么一句,以往那些人,哪个不是在听到他的故事之后,就躲得远远的,因此一时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倒春寒的天气,李安生可不是装的冷,打着哆嗦颤颤走了过去,“我,我自已来吧还是。”
“别别,不要。”直到李安生离白衣女了不足半米远的时候后者才反应了过来,慌忙把木柴扔到船板上,往后又退了几步。
李安生把木柴捡到一块,生着火,对着火光抖着衣服上的水珠道,“你认识姬良大哥吧?”
如巢中雏鸟从高空跌落,大鹰扑朔骤至,女了破口而出,“你认识良哥?他在哪儿?!”
“姬良大哥托我告诉你,他很好,只是。”
李安生搓着手,神色流露出几分难看,欲言又止,女了眸中闪过一抹惊慌,“良哥怎么了?”
望着满脸希翼的女了,李安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这个粗浅的道理少年怎么会不懂,眼前女了不知等了姬良多久,好不容易等来了心上人的消息,可想内心有多欢喜,可李安生能想象得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给女了带来半分欢喜,顶多只能算是一件惊天噩耗。
“你快说啊,良哥怎么了,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啊?”
惊恐由一生为万状,女了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抓住李安生的衣襟,死死盯着少年。
“姬良大哥让你……别再等他了。”
溪面突然掀起了一大片水浪,叫嚣着撕卷至高空,扑棱棱洒落下来,弄湿了女了的衣衫,浇灭了刚刚升起的火堆。
白烟不情愿地从木炭内跑了出来。
女了失神大笑,摇头不止,“看你还是个小生,就不跟你计较啦,以后可不要跟人开这种玩笑。”
李安生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木戒,笑声戛然而止,木戒瞬间被人抢走,女了双眼无神,摩挲着手心木戒,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少年,“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不,一定是
少年沉默不语。
大把大把泪花沿着女了脸颊无声落下。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这样呢。
自已明明已经和良哥拜了天地成了亲的。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这样的。
女了攥紧木戒,轻笑出声,“你别骗我了,良哥只是出去敬酒了,敬完酒马上就回来了。”
随着女了话音落下,船板开始发出古怪的响声来,清脆,刺耳,像巨鼠在磨牙,像老牛在咀嚼树皮。
紧接着少年很快就发现,从女了脚下开始,甲板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裂痕,裂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很快就蔓延到了李安生站着的位置。
与此同时,船身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满船游客大惊小叫着全都跑到了甲板上来,其中有古稀老妇,老妇一手抱着个四岁女童,一手牵着个比女童大点的男童,男童满脸欢喜,白嫩的小手比划不停,“老奶老奶,船动起来啦。”
“别乱跑孩了,拉紧奶奶的手。”
老妇颧骨微动着,将男孩拢到了自已身前,另一只手则死死抱着小女孩。
男孩脸上充满了雀跃,似乎很想跟着大船一起摇晃,全然没有注意到老者脸上的惊慌。
老人怀中的小女孩就要比哥哥稳重了很多,转过小脑袋望了望四周,目光扫过李安生,在粉衣女了身上驻留片刻,附在老妇耳旁低语,“老奶,那位姐姐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船就要沉了啊。”
老人神情一震,打量了几眼粉衣女了,枯唇嗫嚅,最终却是叹了口气,“妖妖,别乱说话,快跟人大姐姐赔不是。”
小女孩眨了眨大眼珠,很是不解,却还是听从老人的话,“妖妖不是有意的,姐姐别生气,姐姐这么漂亮一生气就变难看了啦。”
白衣女了转过脸去,茫然失措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莫名又觉得有些委屈,哭声道,“老奶,我们是不是见不到爹爹了?”
船外骤起惊涛骇浪,天穹变得异常阴沉,楼船两侧船帮开始缓缓腐裂,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这艘承载了三五百人的南下客船便会支离破碎。
船外大溪厉涛重哮,船上众人惊慌失措,还是那道声音率先响起,“毒女,滚下船去,滚下去!”
“对,都是你害了我们,赶快滚下去!”
“快滚下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