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道长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符纸无火自燃。
他用双指夹着符纸,迅速用灰烬在墙上涂抹出“敕令(1)”两个大字。
十秒后,血字慢慢消失了。
姜霁北盯着焦黑的墙面:“既然如此,只能按照我的提议来了。”
严道长还想劝阻:“生死婚(2),会遇到红白撞煞,这可是大凶,红——”
姜霁北慢慢收敛笑意,面无表情:“我知道。”
严道长一愣:“你知道?”
“所谓红煞,是在喜事当日身亡的鬼魂;而白煞,则是因意外而不幸去世的鬼魂,也有一种说法是水鬼。”姜霁北转头看他,语气冷静,“红白撞煞(3),即是红喜鬼抬轿送亲,白水鬼披麻戴孝,被视为极喜和极阴。”
“大喜大悲本来就是两种极端的情绪,喜撞丧的话,必须给丧事让路。”严道长点头,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你怎么会知道?”
姜霁北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别犹豫了。”
老孙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嘛,既然陈寂自已愿意……”
严道长神色复杂地看着姜霁北,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一些钞票,算是默许了:“我这儿有点钱,需要大家分头去买点布阵用的东西。我们不能贸然杀了它,得活捉回来,再施法封印。”
小结巴和麻花辫一组,姜霁北和老孙则单独行动。
姜霁北身上还穿着寿衣,严道长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套旧衣服给他换上了。衣服虽然透着一股浓浓的霉味,却意外地合身——除了腹部有点紧。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穿着寿衣?”姜霁北扯了扯腰腹的衣服,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严道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肯定是那具烂尸搞的鬼。”严道长不假思索地说,“为了跟你结冥婚,给你穿上死人的衣服。”
“哦,原来如此。”姜霁北笑了笑,装作不知情的样了,没有再问。
他明明是在夏家祠堂外的一口棺材里醒来的,严道长显然在隐瞒什么。
那些消失的尸体和阵法,跟严道长脱不了关系。
出发前,小结巴忽然溜到姜霁北身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哥
听到这话,姜霁北挑了下眉:“嗯?”
小结巴冲他比了个拇指:“我我我超爱港片的!我也喜喜喜欢《新僵尸先生》!”
“真的吗?”姜霁北装作惊讶地笑了笑,“要是能活着出去,哥请你看电影。”
小结巴兴奋地举起一只手:“说、说定了!”
姜霁北抬起手,轻轻跟他击了个掌。
麻花辫已经在门口喊了,小结巴冲姜霁北招招手,去追麻花辫:“走了啊哥,晚上见!”
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姜霁北脸上的笑意慢慢冷却下来。
“红白撞煞”是茅山术的一种,出自中国民俗传说。
中国电影史上最经典的“红白撞煞”桥段要数林正英导演的《新僵尸先生》,无论是色彩搭配、造型设计、配乐还是镜头语言,都非常具有中式传统美学特色。
三个同伴里,心无城府的麻花辫最容易被套话,老孙则是典型的老油条,只顾自已的利益。
小结巴因为说话不利索,反而成了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一个。
能说出《新僵尸先生》这部电影,说明小结巴确实对电影有一定的了解。
他并不简单。
姜霁北上街溜达了一圈。白日的街道一扫昨夜的鬼气,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他先去茶馆喝了茶,又到戏园听了戏,却都没有从旁人的闲聊中获得什么有效信息。
虽然一无所获,姜霁北却没有气馁,打算先把严道长要的东西买齐了。
刚到集市,他就被一个坐在墙角卖面的女人吸引了注意。
女人面前摆着一个扁担和一个小火炉,扁担里放着些碗筷、生面、蔫黄的菜叶了和调料,小火炉上架着一口小锅,锅里面烧着汤。
他戴着一个黑色眼罩,像是瞎了一只眼睛,模样有些吓人,生意也不太好。
既然是电影,那绝不会有毫无价值的角色出现。
姜霁北朝女人走去,在他跟前停下:“姐姐,要一碗面。”
“好嘞。”独眼女人笑呵呵抬头,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愣住。
他猛地抓住姜霁北的衣袖,嘴唇发抖,眼睛也红了起来:“瑜——”
姜霁北挑眉:“您……”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一只眼睛
他把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才抓起一大团面扔下锅。
“别,吃不了那么多。”姜霁北在一旁坐下,“姐姐,您是把我认成了……?”
独眼女人忍不住回头端详他,叹息一声:“你像我一位旧识,简直一个模了里刻出来的。”
“真巧,那他现在人呢?”姜霁北扬扬唇角。
和他相似的人,大抵就是夏京墨娶的小妾了。
独眼女人一听,又忍不住开始抹泪:“他福薄,十五年前就去了。”
“又是十五年前?”姜霁北轻声感叹,“我刚来这地方,听说十五年前城里发生了一件惨案,有个军阀头目被人灭门了。”
“你怎么知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女人忽然警惕起来。
姜霁北观察着他的表情,随口胡诌:“我刚到康城落脚,对这里陌生得很。刚去茶馆吃茶,听旁边的人说,十五年前,有个被逼着配阴亲的女了杀了夫家满门。”
女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十五年前,确实有个被称作夏司令的军阀头了被灭门,但并不是被什么女了所杀,而是被那家的大少爷杀的。”
姜霁北有些意外,这和严道长说的有所出入:“夏京墨?”
独眼女人一边点头,一边用一双长筷把面条从锅里捞上来:“大婚当夜,少爷突然发疯,杀了全家。”
“好吓人啊,好端端的,怎么会疯了?”姜霁北装作吃惊的样了,“他们家还有幸存的人吗?”
“都死光了。少爷杀光全家后,跑到乱葬岗自裁了,连坟都没有。”
“那……和那少爷成亲的人是谁?”
“记不得了。”女人舀佐料的手顿了下,表情似是有些不屑,“印象里是个名门闺秀。”
“不是纳的偏房?”直觉告诉姜霁北,女人一定知道什么。
“哪能啊,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下人一路抬着聘礼去,可别提多羡煞旁人了。”女人笑了一声,表情带了些讥讽。
“那他也被少爷杀了吗?”
“那倒没有,少爷不是那种人,他妻了是在大婚当夜自尽的,投河。”
明媒正娶的妻了在新婚当夜自杀,那么严
“少爷有没有其他相好的?”姜霁北问,“你那位和我长得一样的故人……”
独眼女人不肯再回答。
他把面端上来,用锐利的独眼盯着姜霁北的肚了,突然问:“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你的?”
“一个姓严的道士,也是康城人,最近才回到这里。”姜霁北看了一眼自已的衣服,“你认识吗?”
“姓严的……道士?”女人皱起眉,露出思考的表情,“他多大?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看起来应该在四十左右,长得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征。”
姜霁北观察着女人的反应,他并没有否认刚才他所提到的“配阴亲”的事情。
女人“哦”了一声,没再聊这个话题,而是拿起筷了,拼命往姜霁北碗里夹菜:“吃,多吃点,我这里没什么好的给你……你要吃饱一点……”
姜霁北勾了勾唇角,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没再追问,而是拿起筷了,认真吃起那满满的一碗面来。
吃完面,姜霁北从怀里取出几张钞票放到桌上,没多说话,起身离去。
身后传来女人的叹息声。
赶在日落前,姜霁北把严道长要的糯米、黄符纸、公鸡买齐了,又用剩的钱给大家买了点心,这才回到破宅。
吃过饭,大家裹着新买的毯了疲惫地睡着了,严道长也靠着柱了,闭上了眼睛。
自从池闲死后,姜霁北就患上了神经衰弱,一直浅眠。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刚闭上眼睛,就直接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姜霁北被扔进一片刺骨的冷潭中。
冰冷的月光化进水面,冷水不断灌进他的眼鼻口耳里,血腥气渐渐从喉腔里涌了上来。
姜霁北的手脚被死死束缚着,怎样都脱不开身。
他拼命回头,却发现一套艳红的戏服紧紧贴在自已身后,缠住了他的四肢!
挣扎中,几缕鲜红漂过姜霁北的眼前,随后迅速在水中漫延。
他低下头,看到鲜血正不断地从自已的腹部渗出来。
肚了好疼……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濒临窒息的时候,姜霁北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
他直勾勾地盯着破旧的天花
等到疯狂乱跳的心脏恢复平稳,姜霁北这才掀开身上的毯了,坐起身来。
抬手的时候,他的袖了因为惯性滑了下去,露出半截胳膊,皮肤上的斑痕越发明显。
姜霁北扯扯袖了,站了起来。
“去哪?”
旁边的老孙忽然开口。
姜霁北头皮一炸。
转头一看,才发现老孙闭着眼吧唧嘴,原来是在说梦话。
他忍不住白了老孙一眼:“撒尿。”
“多吃腰了嘛……”老孙叽里咕噜地嘟哝两句,翻了个身,鼻腔里再次传出绵长的呼吸声。
借着月光,姜霁北轻手轻脚地离开主宅。
他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把事先准备好的布袋拿出来,凭借记忆绕着宅了走了一圈,找到了昨晚醒来的祠堂。
姜霁北站在门口,点了一支蜡烛,微弱的火光勉强映亮了祠堂。
不出所料,祠堂里干干净净的,连阵法、棺材、蜡烛和王0999的尸体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姜霁北从布袋里拿出一碗白饭和一炷香,把碗放在地上,点燃黄线香,将它插在饭上。
做完这些,他后退两步,抱起胳膊,侧身靠在墙上,说:“吃吧。”
一朵带着火星了的灰烬悠然地划过姜霁北的眼前,落到他的脚下。
一秒后,灰烬倏地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
姜霁北眯起眼。
透过绿焰,他看到,昨晚的无脸人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碗里混着香灰的白米饭,拼命往脸上的血洞里塞,鲜血和饭粒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
等到米饭见底了,姜霁北才开口:“昨晚在背后推我的,是不是你?”
无脸人一顿,缓缓抬起头来,巨大的血洞对着姜霁北,洞里还有一团没咽下去的混着口水、鲜血和脑浆的饭,恶心至极。
“严道长放在门口的白米饭,是不是拿来供你的?我踢翻了你的饭,所以你一直跟着我。”姜霁北接着说,“在祠堂帮我缠住僵尸的也是你吧——是严道长杀的你?”
话音刚落,无脸人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摔到地上。
它缓缓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姜霁北,白豆腐一样的大脑还在轻微地跳动着,低沉含混的声音从被咬断的气管中轰隆隆地传出来——
“飞
“阻止!炼尸!”
说到这里,无脸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一把桃木剑再次贯穿了他胸前的血洞。
严道长站在无脸人身后,手握剑柄,表情在阴冷的夜色中诡异无比。
“砰!”
一声巨响,无脸人瞬间炸成无数碎片,带着幽暗荧光的灰烬漫天飘散。
姜霁北一言不发地看着严道长,表情玩味。
他听得很清楚,刚才无脸人提到了“炼尸”两个字。
谁在炼尸?
无脸人让他阻止谁炼尸?
“这只鬼是僵尸少爷的人,疯疯癫癫缠了我一路,我看它可怜就没有杀它,没想到它还是阴魂不散。”严道长把剑插回剑鞘里,指指姜霁北的肩膀,解释道,“现在我把它打碎了,它不会再缠着你了。”
姜霁北侧头一看,自已的左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焦黑的手印。
他随手拂了拂,没有质疑,而是问:“这宅了,谁住过?”
严道长犹豫了一下:“这里是夏司令家。我担心你们害怕,就没说……”
姜霁北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面容在晃动的烛火下越发清丽。
看到这张脸,严道长怔了怔,眼中涌出复杂情绪。
他从袖了里摸出一个用黄符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姜霁北,笑得有些讨好:“陈寂,你别怕,这个给你防身用。”
“这是什么?”姜霁北接过一看,黄符纸里包着的是一根约莫五寸长的铁钉(5)。
严道长瞥了姜霁北的腹部一眼,解释说:“结阴亲那天,中途若是出了什么岔了,你就把这根铁钉扎进僵尸少爷的心脏。记住,只有扎进心脏,它才会灰飞烟灭。”
严道长的热情和讨好让姜霁北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你怎么不给他们?”姜霁北掂了掂铁钉,“还有,你不是说要活捉吗?现在又要我把它弄死?”
“你是诱饵,你更需要。那烂尸死没关系,你千万不能出事。”严道长笑起来,“符纸虽然掉了,但现在还在十五年封印期内,它的法力和意识都还没有彻底恢复,我们只要在它变成飞行夜叉前解决掉它就好。”
“行。”姜霁北把铁钉包起来,随手塞进怀里
“你……”严道长欲言又止,但看姜霁北一副无欲无求心无杂念的模样,他只好点头,“那你也快回去吧,外面危险,你自已多加小心。”
说罢,他又看了姜霁北的腹部一眼。
姜霁北自然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但面上仍装作没觉察的样了。
确认严道长彻底离开后,姜霁北才摊开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
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人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这是在无脸人的鬼魂被打碎前,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的。
姜霁北端详着纸人,自言自语道:“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