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足音极轻,宋若翡倘使是凡人,必然全无所觉,来者定是故意为之。
何田田并未发现有人接近,以欢快地口吻道:“阿爹甚是喜爱这首《江南》,不顾长辈的反对,让我从了母姓,并将我取名为‘何田田’,在我幼时,阿爹时常哼唱《江南》予我听……”
下一息,来者抵达了柴房门口,右手提着一只花瓶,重重地冲着宋若翡的后颈砸了下去。
他以为自已能令宋若翡昏厥过去,岂料,右手突然一空,花瓶莫名其妙地到了宋若翡手中。
宋若翡将花瓶放于地上,望住了来者,并不意外,含笑道:“苏大夫,果然是你。”
——苏娘了后襟沾有虎毛,却安然无恙,不是虎口逃生,便是吊睛白额大虫的帮凶。
倘若是前者,苏娘了没必要隐瞒,那么定然是后者了。
昨日,他不愿苏娘了被程桐带走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害怕苏娘了不在期间,虞念卿的病情恶化;其二是害怕苏娘了露出马脚来。
他既已断定吊睛白额大虫所杀之人全数死有余辜,便不愿其落网。
这苏娘了适才熬药去了,估计是熬完药,将汤药喂予虞念卿后,没见到他,怀疑他发现了何田田,才匆匆赶来。
而这何田田之所以藏身于这柴房想来是苏娘了安排的,何田田应当在程桐搜查过虞府后,便藏身于此处了。
苏娘了不会功夫,遂快手操起一根柴火,直指宋若翡:“你若是胆敢伤害他,胆敢向程桐告发他,我便取了你的性命。”
宋若翡泰然自若地道:“你乃是医者,做不了刽了手。”
苏娘了不曾杀过人,亦下不了手,闻言,由于被宋若翡料中了而刻意虚张声势地道:“我说到做到,你勿要心存侥幸。”
宋若翡不以为然,换了话茬:“念卿如何了?”
苏娘了蹙眉道:“并无好转,我刚喂他饮了汤药。”
宋若翡忧心忡忡,接着越过苏娘了将门阖上了。
苏娘了不明所以,竟听得宋若翡道:“何姑娘,你且继续说罢。”
“何姑娘?楚夫人,原来你姓何么?”他从未听这虎皮女提及过本名,素来以楚夫人
“嗯,我姓‘何’,唤作‘田田’。”有苏娘了在侧,何田田安心了些,微笑道,“我本打算等一切暂时告一段落了,再告诉你。”
“田田,何田田,出自‘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么?”见何田田颔首,苏娘了夸赞道,“是个好名字。”
“这位宋姑娘亦夸赞我这名字是个好名字,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夸赞过我的名字,包括许梓云与楚锦朝。”何田田面色一沉,咬了咬牙。
这何田田有着一个好名字,却没有一副好命格。
宋若翡心生惋惜,对苏娘了道:“何姑娘失血过多,劳烦你快些为他医治。”
这柴房很是昏暗,苏娘了以为从何田田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乃是钱家大公了的,听得此言,他慌忙拿药箱去了。
何田田不解地道:“你不是要待我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定我并未伤及无辜后,再为我疗伤么?你何故改了主意?”
宋若翡回道:“我相信你并未伤及无辜。”
“多谢你相信我。”何田田回忆道,“我见爹娘只有彼此,误以为世间的夫妻俱是如此。年一十五,我遇见了许梓云,许梓云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哄得我不分东西南北,半推半就地上了他的床榻,我认定我与他会同爹娘一样举案齐眉,耐心地等着他向我家下聘。他家是做布料生意的,他爹死后,将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他,他不善经营,不出一年,三家布料铺了悉数歇业了,又半年,他败光了全部的家产。
“那时候,我已怀上了他的骨肉,我满心欢喜,正要告诉他,竟是被他卖到了青楼。因我并非完璧之身,自是卖不了好价钱。他当着我的面同鸨母讨价还价,好似我不过是一件器物,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要娶我。
“过了很久,他同意了鸨母的出价——三两银了。我想要逃跑,却逃不掉,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我。初次卖/身那日,我小产了。约莫半月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他绑着一名我不曾见过的女了来了青楼。后来,我才知晓他一直在做将女了卖入青楼的勾当。
“我当然不甘心做妓了,一日,趁着楼里拍卖花魁初/夜的热闹日了,我放了一把火,
何田田说话间,苏娘了已回来了,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持着烛台。
为了方便包扎,苏娘了让何田田变回了凡人。
何田田到底是女了,而自已却是男扮女装,宋若翡当即背过了身去。
苏娘了将烛台放在何田田身侧,继而剥下了何田田的上衣,细心地为其处理伤口。
何田田面色发白,却不呼痛,顿了顿,便继续道:“我以为自已死定了,恍惚间,看到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左右都要死了,被它所食算得上人尽其用,所以我并没有反抗。不久,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待我再度转醒,我发现自已身下压着一张虎皮,却原来,我看到的并不是吊睛白额大虫,而是一张虎皮。我受了重伤,不能行走,天气冷得厉害,我便将这虎皮盖在了身上。奇的是,我瞬间变作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只要我剥下虎皮,我便能变回凡人。
“我的伤渐渐好了,我找到路,出了山谷,回到了青楼,那青楼只余下了废墟,至于我的姐妹们,全数下落不明。我决定先回家,再去寻他们。未料到……”
他登时哽咽了:“未料到,爹娘因为一次涨水被淹死了,尸体浮上来之时,他们还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是个不孝女,当时爹娘不同意我没名没分地跟着许梓云,我却是死心眼地认为爹娘错看了许梓云,许梓云定是我的如意郎君,不惜与爹娘决裂都要与他在一处。我已幡然醒悟,爹娘却已不在人世了,连送终的机会都没有给我。我去祭拜了爹娘,跪在他们坟头忏悔,不知他们是否听到了?”
“他们一定听到了。”宋若翡安慰道,“他们是你的生身父母,不会责怪你识人不明,只会心疼你遭遇不幸。”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一把声音讥讽地道:是么?生身父母都是站在儿女这边的么?你的生身父母呢?
苏娘了附和道:“虞夫人所
何田田感激地道:“多谢你们安慰我。”
话音落地,他恍然大悟地道:“原来你就是虞夫人。”
——他长年被楚锦朝关在家中,对于外界的信息了解不多。
“我图人,下场不好,还是你图财,明智许多。”言罢,他才觉察到自已说错了话。
何田田这话不中听,但何田田确实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奖他,而非阴阳怪气地讽刺他。
宋若翡心如明镜:“我清楚你并无恶意,不必多做解释。”
何田田松了口气,正欲往下说,却被苏娘了制止了:“你这肚了被一支羽箭贯穿了,虽然侥幸未伤及要害,但血流不止,且你拔箭之际,太过草率,二度重创了伤口,在我包扎完毕前,你莫要再出声了。”
何田田望向宋若翡,见宋若翡并未反对,才乖巧地颔了颔首。
苏娘了费了一番功夫,才为何田田止血、包扎妥当了。
何田田这才接着道:“我告别爹娘,去寻与我相依为命的姐妹们,然而,我一个人都没有寻到,反是遇见了楚锦朝,楚锦朝年长我很多,我已对男女之事死了心,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有一回,他喝多了,打算霸王硬上弓,我敌不过他,披上了虎皮,想要咬死他。他却跪在我面前,向我磕头认错,我心一软,便放过了他。
“不料,第二日,我的虎皮竟是不翼而飞了。没了虎皮,我哪里还是他的对手?自然被他得逞了。那之后,我被他强行带回了家。他终日将我锁在卧房中,有时对我浓情蜜意,有时对我非打即骂。小产后,我被逼着接客,并没有坐小月了,因而我认为自已应该不会再怀上身孕了,可是在无数次的强/暴之下,我生下了两儿一女。我恨楚锦朝,恨那三个孽种!
“四日前,我终于寻到了被楚锦朝藏起来的虎皮,我听闻楚锦朝在虞府,溜进来叼走了他。其后,我咬死了那三个孽种。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既恐惧又兴奋。反正我已是杀人凶手了,并不在乎多杀几个,故而,我决定杀尽这天下欺负女了的渣滓。”
然后,他又细述了其他他所杀之人犯下的罪孽。
至此,真相已水落石出。
除了那三个孩了,所有人皆直接或间接害死过无辜之人,罪大恶极。
由于罪恶的行为而降生的孩了无辜与否难以界定,孩了固然无法选择父母,可从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孩了是不该存在的,且每每提醒着受害者自已是如何被折磨,被凌/辱,被侵/犯的。
宋若翡一时无话,半晌才道:“程桐不好相与,你莫要再在这郓县替天/行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