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自己都不知道这日子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太不容易了,这种生活的另类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再怎么给他描述,都是无法体会的。
对于外人而言,表面好像一切都没什么两样,王德发一家,在干什么就干什么,三个孩子,该去学校就去学校,周末和假期能帮忙到地里干活就干活,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只有男人的家。
王德发的变化也很大,最不爱去的地里,现在成了他的最爱,每天不去趟自己家的果园,他都觉得一天好像缺点生么。他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人,凡是有外地果树专家来传道受业,他总是全队掌握的最快的人,当然,果园管理的最好的也是他。
回首一看,三年的时间转瞬而逝。这三年的时间,王德发在钱上,没受什么苦,果窖的生意让他维持整个家庭的开支绰绰有余,明年情况会更好,他家的那些苹果树,最早栽的一批,也就是女人活着的时候栽的,明年就可以挂果子。和他家同期栽的树,王德发家的绝对收成要高很多。
过日子就跟滚雪球一样,雪球越滚越大,日子,只要认真过,肯定越过越好。王德发信这个道理。
三个孩子已经足够懂事,傻傻的王贵生,个头也长了不少,人是傻,也赶不上别的同龄孩子的灵活,语言表达依然吱吱呜呜,但是,他已经不是那个老让王德发操心的孩子了,这是三年,王德发感觉最欣慰的一件事情。以现在这个情况,他对贵生给王家传宗接代又有了希望。那镇上、队里,有的是傻子娶个傻老婆过日的例子,生下来的孩子正常的很。
别人行,他的傻儿王贵生就也行,甚至,王德发都想着多攒点,等贵生大了以后,拿钱给他买一个媳妇回来。
女人去世后的第三个年头,在过完正月十五之后,王德发找了镇上一家饭店,把厨子邀请到自己家里准备给女人操办三年纸的宴席。
烧三年纸,在镇上其实不算是白事,但大家都会隆重的对待。烧三年纸比送丧的氛围要简单的多,不那么悲痛欲绝。
三年的时间,死去的人已经成为了过去,死去的人,三年前就已经摆脱了现实、病痛等折磨;而活着的人,也已经从悲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适应了离开亲人的新生活。所以,对死了的人来说,三年纸时间白事,对活着的人来说,三年纸恰恰就跟红事一样,一件从过去的悲伤、思念、不舍中走出来的红事。
烧三年纸,也是一个象征,一个无比沉痛的象征。象征着离开的人,离活着的人的心里距离越来越远了,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念和不舍,都将会在烧完三年纸之后,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起。当然,血亲除外,比如王成龙,现在都快小学毕业了,在她的眼里,母亲好像就从来没有从心里离开过,现在不会,将来肯定也不会。
以前,女人在的时候,她娘家的人,逢年过节都会来王德发家走亲戚,现在,连李启阳都很少来了,正月里走亲戚李启阳都是最后那几波来王德发家串门的,进来坐着休息下,喝点水,连个饭都不会吃一顿就走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因为一种纽带联系在一起,当这个纽带一旦断了,这种关系也就不复存在,慢慢的也就不相往来了。
镇上的人家,每家都有一个小本子,会写字的人都会在上面记着一些重要的事情。自己家的红白喜事,都谁来了,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也接的清清楚楚,但凡欠着别人的情,一听到那家子有啥事,一定要去行情,把情给人家还了,这恐怕就是最传统的礼尚往来吧?
整整齐齐的院子里,王德发把借来的好多圆桌错开摆好,摆了十二张圆桌,一桌能坐十个人,人多的话,就流水席,第一桌吃完了的人,撤了以后赶紧收拾一下就安排下一桌人坐。
饭菜的活,全交给饭店的大师傅了,王德发要干的活也就不多了,烧纸用的冥具都已经准备好了。
烧三年纸的消息,不用刻意地去一家一家的通知,想要来还情的人,自然会记得,不想来的,即使去叫,他们也不会来的。
第二天早上,陆陆续续前来的亲朋友挤满了院子,不用担心时间的问题,大家都会在大差不差的时间一起来,厨子大师傅们厨房里外忙个不停,一桌子一桌子的酒席,被端在在院子里的桌上。
这酒席,不只是来给女人烧三年纸的。席间,好久未见的人,见到了对方嘘寒问暖,聊聊近况,桌子上聊的不亦乐乎,大家也丝毫看不出悲伤的气息,俨然是披着白事外衣的红事。
从这个角度看,这算是已经走了三年的女人,为大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院子里热闹非凡,王德发忙里忙外,招呼着前来的亲朋好友吃好、聊好。
李启阳来的不算早,几乎是在所有人准备女人坟上烧纸的时候,踏着点进来的。院子里的席位已经是满的,王德发不知道把李启阳安排在哪。
“启阳,这会人多,你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到厨房里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等从你姐坟上回来,再给你做些好吃的。”
对李启阳来说,吃不吃不是个问题,虽然他也是镇子周边的人,烧三年纸是什么样子他清楚,但他就是看不惯在姐姐的祭日,一大群人喜笑颜开的大吃大喝。
时间一晃,都三年了,他苦命的姐姐,已经离开他三年了。家里的老娘,他从来都没告诉过姐姐走来的事情,每当老太太问起的时候,他都是用各种语言搪塞,慢慢地,老太太也似乎懂了,三年时间,消瘦了不少,看那状态,也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就会寻着她的女儿而去。
送纸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女人的坟前进,与三年前的队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坟头早已不是新土了,坟头干枯的野草在今年的春风之中,必会再一次焕发新的生命,可是长眠在地下的人,怎么就不能死而复生呢。
亲朋好友带来的纸、香等祭品,在一株小小的火苗之中,越烧越旺。王德发带着三个孩子在最前面用一根棍子搅动着火里的纸,王德发多么希望在没有女人的这三年,自己受的苦和可怜能被这火苗也一并烧掉。
命,到底是个啥啊?或者的时候,觉得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人走了的时候,命好像更加薄如纸张,付诸一炬就结束了。
王德发身后跪着前来烧纸的亲朋好友,火苗起来的那一刻起,大家嘴里说着的话,停下了。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窜起来的火苗,此时此刻,他们的脑子里,应该是在想和曾经女人生前的画面吧,过了今天,那些画面就会越来越淡,直到再也不会想起。
正月的川地里,依然空阔,燃烧起来的灰烬盘旋在头顶,坟头的火已经灭了,王德发迟迟不肯起来,他不是因为再也来不到这坟前了,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次起来,以后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坟前。
前排众人不知道是为了早点回家、还是同情王德发,愣是把他给掺了起来。
“老王,走吧,走吧!时间差不多了。”在一旁的人都劝着他。三个孩子看见爸爸被掺了起来,自己也都站了起来。
王德发踉踉跄跄的随着大家一起,又回到了家中,最后一项就是在院子再次给女人上香、磕头,三年纸也就算是结束了。
吃饱喝足的人们,在门口一一和王德发告别,客气的话、假话、真话,掺杂在一起,王德发没有辨别的精力,一一点头弓腰表达感谢。
大厨和自己的帮手,已经在收拾从店里带回来的锅碗瓢盆,王家的几个年轻人,帮着王德发在收拾院子里的桌椅板凳。
“这些桌椅板凳,都是房下的,大家收拾完,帮我给他们在送过去吧。”
“行呢,王叔,都是谁家的,你给我们说,分分钟给他们送过去。”
王德发把哪些是谁家的告诉几个晚辈之后,回到屋子里坐下。看着桌子上女人的黑白照片,看着满屋子一片狼藉,连他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王成龙和王来弟已经在收拾屋子了,两个女孩已经彻底长大了。这要是换作以前,用不了里面就该嫁人了,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轮回。
王贵生还是稍显稚嫩,在院子里的已经燃过的鞭炮堆里,仔细地找着没有炸的,折断之后把里面的火药集中起来点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女人的三年纸就这样烧了,她对王家的意义,王德发不知道怎么样定义。感情这东西,一定是要人与人交流和接触才能产生,人没了,感情会淡,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妻子、曾经的母亲,那份亲情断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逢年过节,王德发都要把三个孩子集中到一起,给黑白相片的女人烧香磕头。
人嘛,一辈子无非就是在弄懂三个问题的路上奋斗着,一个是“我是谁”;一个是“我从哪来”;还有一个“我去哪”。很多人,一辈子匆匆结束了,都搞不清楚这三个问题的答案,能找见真谛的人,那就更少了。
不信的话,你去问问王贵生,他是谁,他肯定不知道,更别说他从哪来的。这样问一个傻子,可能有点欺负人,王德发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三问,到底还是怎样的答案。
女人走了也有三年了,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大,王德发觉得自己也该把这个家的缺憾给补上了,这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啊,关键得三个孩子要同意,虽说,他们还小,如果再找一个女人,相处不来,每天鸡犬不宁,就没什么意义了。
六月女人生日的那天,王德发一早把三个娃娃打发着去学校之后,自己跑了一壶茶,拿了些馍馍,带着自己的烟,就奔着女人的坟去了,他想和女人好好的聊聊自己的想法,除了土堆下面的女人,王德发再很难找个人诉说自己内心的苦楚。
茶给女人垫上了,王德发给自己装了瓷实的一烟锅,坐在坟头上看着上面的草。
“月萍啊,你撒手放下这个家,都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你在这个家的意义。答应你的事,我全都做到了,三个娃,都在学校,成龙确实如你所说,是个念书的料,带着来弟的成绩也在提升着呢,谁都可以瞧不起我,可这两个娃,给我长了不少脸啊。”
王德发先给女人说了说现在的情况。猛抽了几口烟嘴。
“有一件事,我得给你说清楚,你是埋怨我也好,骂我也好,我觉得我都能接受。三年多前,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医生告诉我基本已经是晚期了,说是可能就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了。我瞒着没告诉任何人,让你把囊肿手术做了,也为了能给你一点希望。可你走了,很多人戳我的脊梁骨啊,说我没人性、说我不是个男人,你弟李启阳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可我知道他在心里恨我。不是我狠心,是你这病,做啥都是徒劳啊。”
这话要不是今天王德发对着女人的坟说出来,估计是没人知道的,他对谁都没说过。
“不管咋样,我觉得,不管是我做的对的地方,还是不对的地方,我都能拍着胸脯告诉你,对你、对这个家,我是全心全意的。别人怎么戳我的脊梁骨,我都不在意,我希望你泉下有知,能够理解我。不是不给你治啊,要是能治,我砸锅卖铁都给你治。”
“你走了三年了,这三年,我过得窝囊,我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爹,累,心累!这期间,也有人给我提过,让我把这个家给补完整,我拒绝了,没那想法,你的三年纸没烧,我是不可能再找一个的。”
“现在,孩子们习惯了没有你,我习惯了没有你,你的三年纸也烧过了。这家里的日子能勉强过的下去,眼看我这也快干不动了。确实就像老二说的,我需要个伴儿,今天你生日,我本不应该给你提这事,如果,这些话你要是听见了,你是什么意见,你就给我托个梦,好不好?你要是不同意,那再苦再难,我都能顶的住。”
王德发把自己的心里话在女人生日这天全都给说了出来,觉得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释放。不知道女人会不会给他托梦,会不会同意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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