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伊人来说,辨认儿子只需要一个眼神。
度殷眼里这种淡漠又洞悉世事的神色,她从他婴孩时就熟记于心,无论他长着怎样一副面孔,又做了些什么事,沈伊人都愿意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孩子。
而祝武隆只觉得这小子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有些犹疑不定。
但加上沈伊人的举动,他几乎可以十成十地确定,度殷就是他的小孙子,毕竟五行泥的功效独特,伪装成任何人的面孔都轻而易举。
既然是祝涅,那么别说给他鉴神签了,就是把整个祝家给他,都没问题。
因为以都灵的眼力,绝无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是真货还是假货,但那位大人竟然都愿意承认这个“假儿子”,说明祝涅身上存在某种不凡。
这是好事,是祝武隆心中一直藏着的某种期望。
祝安临歉然地跟萧湖意客套两句,又着急去搀扶妻子,沈伊人不舍地松开手,但她身上那种憔悴的情绪缓解了很多。
离开之际,祝安临回首叹道,“若有机会,度小公子可以来我们庄里瞧瞧,虽无二三友人,但俱是思念之情。”
萧湖意听得莫名其妙,但厉九川心知,这位没见过几面的父亲说不定比沈伊人他们还早猜到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也就是沈伊人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才不再掩饰。
目送祝家人为了自己而放弃鉴神签离去,厉九川心中五味陈杂。
原本他很庆幸祝初君选择了这个身份,选择在祝涅的躯壳上重生,但现在他竟然产生了几分厌恶。
所有人都相信他背负着兴盛西金的使命,猜测他是祝初的转世,亦或白帝的传人,他们都为了这个传承种的寄主付出牺牲。
母子可以不相认,师长亦尽极宠溺。
因为白帝传承,哪怕他杀掉了茧谷的神灵,杀掉了西金掌权者的儿子,也不会付出代价。
因为白帝传承,他斩灭都灵府的供奉神灵,令都灵之母苍老濒死,也无人胆敢复仇。
因为白帝传承,他挑衅夫子,斩杀同窗,也受不得半点惩罚。
因为白帝传承,他屠城灭神,肆无忌惮,都灵为他开路,祝氏为他俯首,西金渴望他的成长,麒麟觊觎他的力量,仿佛天下都为了他存在而存在,世界都在为他让步!
可若他还是那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厉九川呢?在上水渡等待他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吧!
真可悲啊……
人的情绪就是这么飘渺无依,因利益而汇聚,因对立而欺凌,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正邪,他们才像是最真实的“神”!
那么身为人的自己,本性无限趋近于真实的他们,想必也是理所应当。
厉九川抓了抓头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萧师兄,云夫子,咱们还有别的事吗?”
曜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了,你回去吧。”
“是。”
令萧湖意震惊的是,这小子竟然乖乖回去把自己关了起来,甚至都不用他去关门。
而曜云只觉得有什么错误发生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似乎正在渐渐成形,他却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根治,无能为力。
他本想借此事看看这位小祖宗的反应,然而祝家人相当果断的牺牲,反倒触碰了什么糟糕的地方,度殷表面看起来波澜不兴,但实际却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变化。
曜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以他育人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看,多半不会太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想帮助他,想得到他的恩荣,为何会适得其反?
……
……
厉九川盘坐在黑压压的除秽殿里,掌心握着一枚晶莹的镜石。
“文夫子,可否相见?”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下一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就出现在他面前,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合拢,就像不曾打开一般。
“见过少帝。”老者谦恭行礼。
“从丁展口中问到什么了吗?”
“回禀少帝,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老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杆铜色卷轴,轻轻递过去。
厉九川打开卷轴,柔和的白光顿时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上面绘制着万里山河,还有大大小小的朱赤圆点。
这也是烟海书卷的一种,白光是金德灵源,说明只有金德种属的传承者才能激发此物。
他将灵源集中在一个赤点上,附近的地图骤然放大,不仅有城池、驿站的名字,偶尔还能看见五光十色的线条倏忽掠过。
厉九川暗赞此卷工艺之精巧绝伦,以及文夫子的贴心,发光的线条都是路过的体兵传承者,能让他提前做好防备。
此时,赤点附近突然“喷”出一片泼墨似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旁。
漳岳平,北水督神府府主,传承化蛇,位列七,身怀未知刃兵遗宝,实力媲美准灾位刃兵。
玄天复辟祭礼之日,于魂河尾游龙行斩杀海事书院经长琴霓,大樂王爷魏灵犀,二人疑似玄天祭品护道者,后率三百水德传承者追杀玄天祭品厉九川,于魂河之尾与玄天信众汇合,行献祭之礼。
三个月后,因反抗中土新任督神府府主被打为野修,追杀至玄鸦山失踪,经查,此人仍在玄鸦山北麓藏匿,疑有神祇相护。
厉九川的眼神落在这些文字上许久,空洞死寂的内心仿佛激起千层浪,翻涌不休。
他的确让文夫子查了当年魂河之尾,玄天祭祀一事,没想到居然查得如此详细,简直就像知道他的根底,已经帮他选好仇敌。
不过文夫子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心。
“少帝,书卷上的赤点都是参与过那场祭祀的人,不过只记录了一部分,还有些在中土和其他三方的围剿下身死,或者彻底失踪,他们做过的具体事迹都写在上面,如果您想追查玄帝传承,可以从他们身上入手。”
厉九川又以灵源触动另一个赤点,状似随意地道,“围剿是怎么回事?”
文夫子答道,“玄天信徒都宣称他们的帝君未死,而非出现了玄帝传承继任者,是为邪道,污秽。因为众神皆知玄天陨落,那些信徒都已经疯了,所以要杀掉他们,避免那未知的信仰肆意传播,酿成大祸。”
厉九川颔首,问出另一个应当关注的问题,“丁展来西金是为何事?”
文夫子稍一犹豫,接着道,“他说他奉帝命而来……大概是想找到什么人。我们问出的东西不多,拼凑之下,应该是那场祭祀出了岔子,有一批玄天信徒认为玄帝祭品没有被彻底杀死,他们需要继续完成祭祀,才能彻底让玄帝复辟。但是……丁展好像已经疯了,他说他亲眼见过玄帝下诏,这怎么可能……”
厉九川盯着手里的书卷,许久没说话。
文夫子想了想,低声劝道,“如果少帝想借丁展这条线追查玄帝传承下落,我劝您还是放弃的好,他们已经不知道和什么存在接触过,相当会污秽人心,还是从这副书卷上的人着手合适。”
“那么,夫子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追查玄帝传承的下落吗?”厉九川试探道。
文夫子低下头颅,“这是少帝的决定,亦是西金的意志,无需缘由。”
“善。”
厉九川将书卷一收,随意嘱咐道,“反正禁闭期间也无事可做,我要出去走走,时日到了就回来,这段日子就有劳夫子帮忙了。”
文夫子张了张嘴,虽然他对此子想跑的意图早有察觉,但没想到这家伙竟一点都不想掩饰。
他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出门在外,少帝多加小心,彼时若有紧要关头,可直呼都灵之名。”
得,看来都灵已经知道鉴神签有何用了。
厉九川摆摆手道,“好,文夫子也切记帮我挡住门,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离开了。”
老头儿苦笑,“恭送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