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看到章小姐,就知道你们来找我的目的。当初我和罗曼娇谈恋爱时……姑且先用谈恋爱这个说法,罗曼娇便经常在我面前提到章小姐。当时章小姐和罗曼娇是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同一个寝室的室友,所以,我悄悄去找罗曼娇时,也经常看到罗曼娇和章小姐在一起。但章小姐却不知道我。”
咖啡馆卡座。
高续传坐在李左明和章晓晓对面,身前放着一杯拿铁咖啡。
李左明身前放着一杯冰抹茶那堤。
章晓晓身前放着一杯热抹茶咖啡,杯口上方,飘着一条淡淡的白气。
“其实,我第一次听罗曼娇提起章小姐时,觉得十分诧异。在我的认知中,罗曼娇几乎不可能有朋友。她那副外貌,是不可能在大学交到朋友的。”
“又是娇娇的容貌……”章晓晓的右手微微蜷缩成猫爪状,按在自己膝盖上。
她今天穿着李左明昨晚拿给她的泡泡袖和短裙,腿上是那双敏阿姨洗过的肤色连裤袜。
头发没有在梳理起来,而是披散在身后,耳朵上依旧戴着罗曼娇送给她的那双钻石圈形耳环。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么在意,娇娇的容貌呢?”
“因为罗曼娇的容貌,实在无法令人喜欢。”
高续传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双手抱在一起,放在膝盖中间。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拿铁咖啡。
“我第一次和罗曼娇相见,是在画室里。那天我从画室出来,刚好碰见她在画室外徘徊。接着,我便看到她的那张脸。只是一瞬间,我就感到一种强烈的别扭感。
我自己是学画画的,虽然如姚露说的那样技术一般,但比起一般人,对人的五官和面部轮廓的感知,还是要更加敏感些。
然而,当我看到罗曼娇的那张脸时,却突兀地感到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别扭感。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一张完全没有脸的人。”
“完全没有脸的人?”章晓晓皱眉,“娇娇明明有五官,你为什么说她是没有脸的人?你是不是拐着弯地骂娇娇?”
“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章小姐千万别一怒之下,把录音发给我女朋友。”高续传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罗曼娇面部的五官虽然一个不少,但是组合在一起,搭配她脸的轮廓,看起来却像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美术生有个习惯,就是看到一个人,第一反应便是在脑海中构建那个人脸部的素描像。但是,当我试着在脑海中构建罗曼娇的素描像时,却发现,构建出来的画像是空白的。”
李左明头顶的呆毛跳了跳。
章晓晓也情不自禁地抓住李左明的手。
“怎么……会是这样?”她颤声道,“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么?”
“起初,我也以为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后来我问过画室的其他人,他们脑海中也无法构建罗曼娇的素描像。
这种感觉,对美术生而言,就像是你用眼睛能看到罗曼娇,但是当用照相机拍她的时候,却发现照片上是空的。所以,当大家知道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时,对罗曼娇不禁恐惧起来,甚至一度传出罗曼娇是鬼魂的流言。
刚好那段时间,罗曼娇每天都出现在画室门口,一天不落。等学生们从画室出来后,她就站在画室门口边的走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来的同学看,把同学看得毛骨悚然。
后来,画室的同学查到罗曼娇的名字和班级,知道她竟然是专业成绩第一的国家级奖学金获得者,才确信她不是鬼。
但依然没有人愿意接近她。
因为同学们哪怕知道罗曼娇的身份,居然也依然无法在脑海中构建罗曼娇的肖像。
而且,罗曼娇连续一个月出现在画室外,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画室的学生看,比鬼还让同学们感到头皮发麻。
很多人都暗地里说她是个神经病,向老师投诉,老师却摇摇头说罗曼娇全校皆知的孤僻,连同班同学都不怎么跟她来往,拿她没办法。
有一天我值日,等同学们都离开后,打扫完画室的卫生,最后一个从画室走,刚刚走出画室,就看到罗曼娇像个幽灵般,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
我低下头,跟以前一样装作没看见她,然而,刚刚从她身边走过,她忽然开口对我说,能请你帮我画一张肖像画吗?我一下愣住了,吓得差点尿出来……”
“咳咳。”李左明手放在嘴前,咳嗽两声,“有女生在场,注意你的言辞。”
“啊,对不起,对不起。别,别把录音发给我女朋友。”高续传连声道歉。
章晓晓哼了一声,“继续说。”
“反正,我当时就是非常害怕,就像见到真正的鬼一样。我的两条腿都被吓软了,站在原地,一步都挪不动。
罗曼娇站在我右侧稍后方,距离我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罗曼娇又开口说,你能帮我画一张肖像画么?我会付给你钱的。我
听到付钱两个字,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干巴巴地转过身,结结巴巴说你让我给你画肖像画?她点点头说嗯,你愿意吗?我会给你钱的,绝不让你白白忙活。
我听她说话像个正常人,而且她两次说到要给我钱,我不由得放松下来,问她,你一直在画室外游荡,就是为了找人给你画肖像么?
她说我在这里观察了一个月,就是为了找到一个愿意给我画肖像的人,但是,果然还是找不到呢。大家都在躲着我的样子,让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我问她那你为什么忽然找到我呢?
她回答说我下个月开始,课程比这个月更紧张了,没时间再来这间画室外观察了,所以想冒昧地试试运气。你愿意为我花一张肖像吗?我会付给你钱的,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我惊声说多少钱都可以吗?她点点头。
我咽了口唾沫,说那……那两千?
我没想过她会答应,因为我当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而且画功也上不了台面,两千的报价绝对是狮子大开口。
但是罗曼娇却想也没想,就说好,两千,你为我画一张肖像画,我现在就把钱转给你。
我激动地说现在吗?
她说我想让你信任我。
老实说我有些被感动了,但是看到她那张脸,又莫名地恐惧起来,硬着头皮拿出手机,和她互加了微信。她当场转给我了两千块钱。
看到钱包里多出的四位数字,我的脸上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笑意。
她看到我笑,也跟着一起笑,这一笑,那张原本就别扭的脸,变得越发扭曲,我脸上的笑容顿时被吓得烟消云散。
我问她你为什么想要画肖像画呢?
她说我想将自己的肖像画,送给一个朋友,等毕业后让那位朋友留作纪念。
我说既然是纪念,为什么不拍照呢?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盯着地面,连连摇头说拍照?我再也不要拍照……我再也不敢拍照了。
我看她那副样子,也恐惧起来,什么都不敢再问。然后和她约好星期六的下午在这间画室,我为她画肖像画。这就是我和罗曼娇结实的起因。”
“你为什么对钱……会这么执着呢?”章晓晓头枕在李左明的肩膀上。
“我家里很穷。”高续传喝了口咖啡,“穷到什么程度呢?就比如咖啡,我直到大学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而且早就已经烂大街了。
我真正喝第一口咖啡,更是进入大学后的第二年,我室友买了一盒速溶咖啡,给了我一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咖啡,虽然只是速溶,却觉得无比的好喝。
我八岁之前,家里开了一家卖油条和豆浆的早餐路边摊,生意还算红火。但是没多久,我们摊位旁也开了一家同样的早餐摊,东西和我们家卖的一模一样,价钱还比我家要低。
饶是如此,那家摊位的生意也没有我家的好。
后来有一天,那家摊位的老板恼羞成怒,带着一帮人堵在我们家摊位前,让我爸把摊位搬走。我们家全家人都指着那个摊位吃饭,怎么可能搬走,于是我爸我妈和那帮人起了冲突。
其中一个人揪着我妈的头发,把我妈的头撞在炸油条的大炉子上。我爸为了救我妈,失手把那个人打死,被判了二十年。
那个人揪我妈的头发撞炉子时,差点把滚烫的油锅打翻,饶是如此,还是溅出了不少油。油泼在我妈侧脸上,伤了我妈大半张脸,现在我妈脸上,还有好大一块消不去的烫疤。
我爸坐了牢,我妈顶着这么一张脸,也找不到工作,便又一个人将那家早餐摊开起来。靠着她的手艺和开了那么多年的名声,虽然脸不好看,但依旧把生意稳住了。后来市容改造,不允许路边摊了,便在摊位旁租了个门面,一直开到今天。”
李左明喝了口抹茶那堤。
“我从小就知道我家穷,所以读书特别用功。小学和初中,我的成绩不错,但是高中后,我便感觉自己学习上开始吃力了。
高中作为非基础教育,知识的难度相对初中,有显而易见的爬坡式拔高,我初中时惯用的思维方式和解题方法,高中后全都失效了,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而且,更主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本来就不聪明,只是凭借比别人多一点的勤奋,才勉强考进县一中重点班。但是这种勤在高中毫无竞争力,因为你刻苦,有人比你更刻苦,这种时候,天赋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我也就变得越发平庸了。
我知道按照这种成绩发展下去,我大概连二本都考不上,所以大一下学期分科时,我做了个惊人的决定。我另辟蹊径,选择艺术生考试,错开和普通高考的激烈竞争。
虽然艺术生考试同样激烈,但人数远远没有普通高考那么多,而且我的文化课已经那样,说不定转入一个新的领域,还能发掘我在这方面的天赋。我选择了我从小就喜欢的美术。
为了学美术,我妈妈把她从我八岁到十八岁,整整十年积攒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一共五万。我用这些钱,抠抠搜搜地报了培训,参加了艺考,最终靠着贫困生加分的政策,终于混进了名叶大学艺术学院。”
“你倒是对自己的定位挺清晰。”李左明道。
“我父亲在监狱,母亲被毁容,一个人担持整个家,而且年纪越来越大,早餐店也经营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家里所有的担子落在我身上,所以我必须成功。
为了成功,我可以使用任何手段,艺术高考也是手段之一。
事实证明,我确实赌对了。
当时我选择转艺术生时,艺术考试并不兴盛,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尤其我还是一名男生——
在艺考面试时,如果参加考试的某个性别学生压倒性得多,那么监考老师,就会在心理上稍稍偏向另一个性别,给出更高的分。而当时参加艺考的主要是女生,男生少得可怜。我们那一届,算上我在内,也只有三名男生,这是巨大的优势。”
“你居然连自己的性别都能利用,还真是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自己能利用的条件啊。”
“我没有退路。”
“罗曼娇小姐,也是你当初利用的对象么?”
高续传陷入良久的沉默。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