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暮从童遥的语气里听出了恳求意味,似乎她真的很想吃一瓣他喂的橙子。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请求,而美丽女性的请求,往往不容易被拒绝。只可惜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沈星暮。
沈星暮目光复杂地盯着她。他现在才意识到,她至今仍惦记着他。
上次他们见面,因为他先声夺人,电话里便告诉她,他要和夏恬结婚了。所以她淡然若素,并且很冷傲地说“我是一个能自力更生的女人”,决不把自己的心意表达出来。
这一次不一样。她忘记了他已是夏恬的丈夫,她以为他们之间还存在转机。一向自信而骄傲的她,在他面前变成了羞怯而卑微的小女孩。
沈星暮沉默许久,轻轻摇头道:“童老师,我为我之前的无礼举动向你道歉。”
童遥安静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沈星暮道:“好好养伤,我下次再来看你。”
很多时候,“下次”的意思是“没有下次”。
沈星暮转身往外走,童遥急声道:“先别走!”
沈星暮止步,却不回头,淡淡问道:“还有事?”
童遥道:“我的提包就在这里,你想看就看吧。”
沈星暮转过头,认真道:“多谢。”
沈星暮再一次打开童遥的提包,提包里分好几个小口袋。其中最大的两个口袋里装的全是她的常用物品,而提包最边上、最小的一个口袋里,装了一个豌豆大小的金属物品。
这无疑是一个小型追踪器。杜昌翊能找到边郊的小镇,靠的就是它。
沈星暮将它呈到童遥面前,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童遥蹙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沈星暮点点头。他心中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不再多问,顺手将之丢出窗外,接着冷冰冰说道:“童老师,谢谢你。”
童遥问:“是不是发什么了什么?”
沈星暮道:“以后离宛游龙远一点。”
童遥惊讶道:“游龙?”
沈星暮道:“以你的智慧,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
童遥沉默。
沈星暮又道:“对了,我已经和夏恬结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之后会补一场婚宴,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喝杯酒。”
童遥的神色再度变得悲哀。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星暮退出病房,惊讶发现刚才那个长得很像夏恬的女孩仍在长廊上站着。她的眼中满是愤怒,似乎还想找沈星暮麻烦。
沈星暮不看她,径直向前走。
两人错身时,女孩尖声道:“站住!”
沈星暮冷着脸问:“你这么快就想好了?”
女孩抬手“啪”的一声把名片拍到沈星暮身上,凶巴巴骂道:“你们这些人全都该死!我才不要你的补偿!”
沈星暮盯着她的大眼,似笑非笑问道:“你真的不要?”
女孩道:“不要!”
沈星暮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讽刺道:“我叫夏恬啊!”
沈星暮点点头,抬步往前走。女孩嘴里还喋喋不休说着骂人的话,他却不再回头。
沈星暮离开医院去了一趟吴姓老人的灵堂。夏秦和夏恬都已为老人守灵三天,今天是出殡下葬的日子。
夏恬的精神状态好转了不少,但她眼中仍透着淡淡的悲伤。
沈星暮道:“夏恬,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生死有命。吴老的死,我也感到遗憾,但你别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晚就回家吧。”
夏恬面无表情道:“回家干什么?陪你睡觉吗?”
沈星暮的心稍稍一紧,但脸上却没表情。他淡淡说道:“是的。”
夏恬道:“那你慢慢等吧。”
沈星暮一把拽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嘴。她红着脸挣扎,片刻后变成疲惫的小猫咪,老老实实闭上眼任他抢夺。
当天晚上,夏恬回了家,沈星暮却不在家。
沈星暮去找了沈临渊。婚礼风波已经过去好几天,但他仍不知道宝蓝大酒店里发生了什么。
沈临渊端端正正坐在转椅上,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漠不关心道:“肖家的人突兀闯进礼堂,持枪胡乱扫荡,伤了不少宾客。后来我们的人把他们制住了,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沈星暮摇头道:“父亲,在我面前何必说谎?肖家的杜昌翊亲自带人去了我和夏恬那边,证明肖元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宝蓝大酒店这边应该是安全的。如果有人大闹礼堂,就一定不是肖家的人。”
沈临渊问:“你想说什么?”
沈星暮道:“想除掉我和夏恬的可不仅仅是肖家。”
沈临渊道:“所以你在怀疑星夜?”
沈星暮道:“不是怀疑,而是笃定。”
沈临渊不说话,转过身继续整理文件。
沈星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父亲,当时你在宝蓝大酒店,而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件事本身藏了玄机。沈星夜并不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他害怕我和夏恬结婚之后,联合夏秦一起对付他。所以他决定冒险大闹礼堂,趁乱杀掉我和夏恬,再将这件事嫁祸给肖家。”
沈临渊发出绵长的叹息声,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干枯密集。他疲惫道:“星暮,你太过自我,忽略了这起事件里的真正玄机。”
沈星暮问:“什么意思?”
沈临渊道:“我知道星夜先后两次落到你的手里,但最后你都放了他。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同胞兄弟,手足之情,血脉相连。他或许心狠手辣,却并非薄情寡义。你放了他两次,这就是恩情。纵然他依旧想对付你,也不会选你大婚的日子。”
沈星暮摇头道:“父亲,你对他的了解太少。我放了他,对他来说不是恩情,而是屈辱。他恨不得把我煮熟了丢粪坑里喂蛆,又怎会对我心慈手软?”
沈临渊道:“所以你还是太年轻了。”
沈星暮心中冷笑。他笃定沈临渊是想包庇沈星夜,不想再与之多语,转过身便想走。
沈临渊忽然道:“星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只叫杜贞去帮你们?”
沈星暮问:“父亲,你知道‘天神’吗?”
沈临渊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他根本没听到这句话。
沈星暮又问:“你知道恶念空间吗?”
沈临渊依旧面容平静,仿若未闻。
沈星暮索性直接问:“为什么?”
这次沈临渊听到了。他冷笑道:“既然你见识过杜贞的本事,就不要小看世上的任何女人。宝蓝大酒店这边,有动手动机的人可不仅仅是星夜。”
沈星暮问:“还有谁?”
沈临渊道:“赵慧妤。”
沈星暮怔住。
沈临渊幽幽说道:“女人的忌妒心和抢夺欲在很多时候比男人可怕得多。赵慧妤本身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姑娘,只可惜她站得太高,拥有的太多。人都是贪婪的,赵慧妤也不例外。她煞费苦心想得到你,可是最后事与愿违,输给了夏恬。这种时候,她的贪欲会变成杀欲。如果她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这就是她动手的动机。”
沈星暮回忆起赵慧妤平日的模样,心知她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却未曾想过她能狠毒到如此程度。
他对此保持怀疑,便反驳道:“纵然赵慧妤想杀了我一了百了,可是她并没有这个本事。”
沈临渊道:“所以你太过小看女人。赵慧妤的家族可不小,她的父亲赵天相在我们集团占有百分之七的股份,你知道这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吗?而这只是他们家族整体实力的一角。赵天相曾在黑帮打拼过,认识不少黑帮头目,而他老婆柯爱明也有军方的强大关系网。赵慧妤作为他们的独女,养尊处优惯了。她想调动一方力量来大闹礼堂本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沈星暮摇头道:“纵然赵慧妤有心动手,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同意。赵天相和柯爱明都不是蠢货,无论他们怎样疼爱赵慧妤,也不可能为这种事情对我动手。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在蛰城内,他们斗不过我们。”
沈临渊道:“所以赵天相和柯爱明都不知道这件事。”
沈星暮沉默。
沈临渊道:“赵慧妤留在我们集团,危险程度远在星夜之上。无论星夜怎么闹,他总归姓沈,我们家的基业不会便宜外人。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沈星暮问:“既然你知道赵慧妤很危险,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把她除掉?”
沈临渊摇头道:“现在还太早了。我们和枪神社搭上了关系,而现在枪神社和肖家剑拔弩张。如果我们沈氏集团这时出了内乱,太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沈星暮道:“我知道了。”
沈临渊忽然露出非常神秘的笑容。他目光如炬,宛如炽盛的骄阳,略带兴奋说道:“星暮,关于赵慧妤乃至是整个赵家的事情,你都不要去管。你安静看着,不超过一年,他们家一定会闹出非常有趣、非常戏剧性的事情。”
沈星暮点点头,却不说话。
沈临渊道:“另外,关于杜贞,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星暮道:“母亲姓杜,她也姓杜。”
沈临渊道:“这世上姓杜的人很多,她和你母亲并没有任何关系。”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她们原本没有关系,但因为你的存在,她们又有了关系。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杜贞见到她还得称她一声‘姐姐’。”
沈临渊问:“你在指责我?你认为我不该找杜贞?”
沈星暮摇头道:“我虽然有时也会目中无人,但却从不忘记尊卑。你是我的父亲,无论你找哪个女人,我都无权干涉。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和杜贞是什么关系,她都不是我的母亲。”
沈临渊的目光变得深邃。他安静地盯着沈星暮,浑浊的双瞳不时颤动一下,仿佛他的心里也在悸动。
许久之后,沈临渊的神色变得凌厉若刀芒。他用质问一般的语气问道:“星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沈星暮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杜贞很像年轻时的母亲。”
沈临渊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一些,徐徐说道:“她们一点也不像。”
沈星暮道:“她们长得不像,但她们说话、做事、乃至是随意展露的一些姿态,都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沈临渊道:“兴许是你太过想念茜茜,方才产生这种错觉。”
沈星暮点头道:“或许吧。”
父子两人的这番对话发生在深夜。而对话结束之后,沈星暮并没有离去。他抽了一只转椅,安静坐在沈临渊身侧。
沈临渊吸烟,他就跟着吸烟;沈临渊埋头处理文件,他就帮忙分担;沈星暮静坐着发呆,他也一动不动静坐着。
沈星暮不知道沈临渊在想什么,沈临渊也不知道沈星暮在想什么。他们却又心照不宣,保持这份只属于父子的默契。
兴许他们都已意识到,今晚过后,他们很难再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了。
拂晓之时,窗外晨昏交织,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黑夜的残喘终于结束。
沈星暮拉开窗帘,站在阳光下舒展筋骨。沈临渊则收拾好文件准备离去。
他退出办公室时,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星暮,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一杯你和夏恬递给我的茶”。
沈星暮的心中闪过强烈的悸动。他猛然转身,能见的只有玄关前,沧桑、佝偻、饱经风霜的一道消瘦背影。
——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
沈星暮罕见地感觉到眼酸,似乎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流泪是母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之时。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成长了十年,早该忘记流泪的滋味。可今天,他终于意识到,藏在他心里的泪从未离去。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又能陪我多久?
沈星暮捏紧拳,沉声说道:“当然可以!”
他眼前的背影轻轻颤了一下,尔后托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远。
沈星暮回到夏恬的别墅时,夏恬正对着镜子处理牙缝里的血迹。
她看到他,莞尔道:“星暮,我好像真的活不久了。”
沈星暮道:“但你好像很开心。”
夏恬道:“我能在死亡之前变成你的妻子,似乎死亡本身已不那么可怕。”
沈星暮走到她身后,张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字一顿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一定不会死!”
三天过后,就在沈临渊的大宅里,沈星暮和夏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在场宾客只有一桌人,除开主角沈星暮与夏恬,只剩沈临渊,杜贞,刘俊,夏秦,以及高哲羽。
饶是如此,这场婚礼已可称得上世间豪华。毕竟在整个蛰城,没有任何人能同时请到沈临渊和刘俊两大巨擘。
唯一稍微可惜的是,两位主角的互许仪式太过单调,少了伴郎与伴娘。
沈星暮原本是想请叶黎和徐小娟过来帮忙。只不过叶黎在电话里拒绝了。他的原话是:“抱歉沈星暮,小娟受的伤至今没有恢复过来,我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她。”
对此沈星暮表示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纵然是朋友,也很难保证随叫随到。
至于童遥。沈星暮打电话请过她,但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满课,来不了,两千份子钱,现在转给你”。
她仿佛变回了昔日的高冷女神:能不说话时,决不说一个字;能用短句说清楚的事情,决不用长句。
沈星暮能看到,当沈临渊接过夏恬呈上去的茶时,他开心得像小孩子。
仿佛他在黑暗的势力漩涡中斗争多年,为的仅仅是这一杯茶。
沈临渊送了夏恬一只纯翡翠镯子,那是杜茜曾多年前送给他的定情物,他一直视若珍宝,今天却慷慨地送了出来。
夏恬当然不知道这只镯子对沈临渊的意义。毕竟以沈家的实力,拿出什么样的镯子都不奇怪。她很大方地收下了。
沈临渊有了表示,夏秦便不能闲着。夏恬的父母早已过世,夏秦是她的哥哥,在这种时候,自然是长兄如父。
他把陪了自己多年的玉佩送给了沈星暮。
这场婚礼结束后,沈星暮和夏恬搬进了蛰城市区,离叶黎和徐小娟很近,而夏恬的那栋别墅,交给夏秦处置。
沈氏集团忽然变得异常平静,无论是沈星夜还是赵慧妤,都像憨厚老实的牛,并未做出任何动作。
沈星暮却知道,他们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筹划某件大事。
毕竟以往沈星夜和赵慧妤互不往来。而今他们的关系变得特别亲近,几乎形影不离,甚至集团内闹出了不少舆论。有胆大的员工声称不小心看见他们在办公室里“激情”。
沈星暮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丝毫不怀疑,这两个人已经联手了。
沈星夜本身并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沈临渊,他想要拿到沈氏集团的控制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联合集团内其他股东。而沈星夜,董皓,再加上赵慧妤,三人的力量已不可小觑。
沈星暮却在心里冷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临渊的能力,至少目前而言,仅凭沈星夜、董皓、赵慧妤三人绝对不是沈临渊的对手。
他们在玩火,迟早玩火自焚。
沈星暮因此变得清闲。他每天陪夏恬逛街,买菜,做饭,看电影,玩游戏,吃零食,有时还叫上叶黎和徐小娟一起,笑逐颜开,其乐融融。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宛游龙。他认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仇世。
可惜他多次查看之后,发现宛游龙不仅没有那双宛如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也和肖家没有丝毫关系。
仿佛童遥的提包里的追踪器并不是他放的。
——可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沈星暮想不明白这一点,干脆就不想了。
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想和夏恬白首偕老,所以他必须拿到三朵善念之花。而他拿到善念之花的前提就是战胜仇世和肖浅裳。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沈星暮深信,他和叶黎绝对不会再输给仇世和肖浅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