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蝉鸣声声,聒噪地叫嚣着这恼人的夏日。风被拦了一路,热气熏湿了人的眼睛。
是极其尴尬的场面,说人是非还偏巧被人撞上。
叶荀这话是笑着说的,却让在场的人都笑不出来。
杨安跟他合作过多次,虽然对于外界对他盲目夸大的看法不认同,本质上对他的业务能力还是欣赏的。
此时发生这么一出,也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叶荀倒像是没怎么在意,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目光始终在前方,近乎贪婪地在何曜青的唇间流离,缓慢向上去直视那双略带惊讶和些许不自在的眼睛。
“怎么样?甜吗?”他扯开的嘴角还带着笑意,像个献宝讨奖的孩子一般健忘。
嫩粉色的水蜜桃沾了人的唇印,又被那回过神的人匆匆推拒,缓声和稳,说的是:“不好意思,不喜欢甜食。”
身后是闻声出来的其他人,吵闹声将院子里的温度吵高了不少,让人分不清是脸上的热度还是空气里的热度,在指间揉搓过的心惊胆跳。
“杨导什么时候来的?”
“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
七嘴八舌的沉默之中,有人挤开前方的人走到叶荀身边,只抬眼看了一眼,愣了不到一秒,就恢复了一贯玲珑的神色。
“这还真不巧,我们家叶荀就嗜甜如命。这不,牙齿坏了好几颗也不去补......咦,杨导,这位是?”叶荀的经纪人郑言不动声色地踢了叶荀小腿一脚,拦在他前面。
杨安第一反应是去看何曜青,见他没什么异样之后,眼神又飘过叶荀手中的桃子,清了清嗓子,他开始介绍。
“这是我大学同学,剧组邀请的建筑设计师,美国ida国际设计奖金奖作品的设计师......之一,何曜青。”杨安说着,为了严谨,不自觉地加了“之一”,说完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何曜青眼底有一瞬间的黯淡,但随即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抬眸,温和地朝众人笑了笑。
叶荀没放过他一闪而过的神情,将“之一”这个词细细嚼过,脸色越来越黑。
如果他的消
息没错,那个奖的设计者不可能存在之一,有且只有一个何曜青。
没有如果,对于何曜青,他从不会错。
杨安自觉说错话,尴尬地笑了笑,眼神不自觉地又移向叶荀手中那个看似很美味的桃子身上。
眼睁睁地看着叶荀冷冷一笑,手却自然地将桃子递向自己的唇,泛粉的舌尖轻轻一卷,洁白的牙齿紧跟着啃了一下。
水渍淹没了杨安的脑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桃子先前还在何曜青的唇边。
今天见鬼的事太多了,杨安已经不能用笑话来形容这一连串的尴尬。但好在理智战胜了胡思乱想,他摆了摆手,说是先去吃饭的地方。
何曜青紧跟着杨安出门,左手不动声色地划过脸颊,最终又停在右手上,指腹下意识地去摸右手手腕,光滑柔嫩的肌肤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回忆浸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化作一个模糊的概念在耳边循环,说是牙齿不好。
吃饭的地方是当地的一处农家乐。杨安早就订了包厢,主菜是鸡,也是平阳村近几年发家致富的法宝。
平阳村的鸡那是全国闻名,这两年更是有赶超某地火腿的趋势。也是赶上了好时候,猪肉事故频发,再加上近几年短视频爆火,平阳村的鸡从蛋到鸡又从鸡到蛋的过程被拍成娱短视频各种宣传。
平阳村村民用剩菜剩饭和野菜喂出来的鸡被传的天下一绝,蒸炸煮炒皆适宜。其中最为远扬的还是那道生炒小公鸡,不比别的鸡肉,这道菜至鲜至辣又嫩口,是为特色。
这几年,平阳村更是因着鸡开起了许多的农家乐。村里的小洋楼也是一幢接一幢,如今也就三家平瓦砖房挡着道,不然发展成旅游民宿村也是条好路子。
杨安接的这档节目比较特殊,受开发商和有关部门所托,跟调解是非的节目差不多,主要是通过做任务达到三家平瓦房主人的认可改造房屋,并助力平阳村吃住旅游招牌的打响。
嘉宾六人,当红小花言心,过气影帝成江,正火影后莫欢,新人张烟,设计师何曜青,带资进组叶荀。
前期基本就是一个说服的过程,只会作为后期综艺
播出的花絮或者回忆植入,后期和屋主达成一致以后改建房屋才是节目的主要播放方向。
对于艺人来说,这是个浪费时间且付出不一定成正比的节目,但架不住这档节目后面的向阳地产以及旗下各大曝光平台的诱惑,最终来参加的嘉宾并不少,除了固定嘉宾六人以外,还有飞行嘉宾多人,且各有各的目的。
小花言心需要增加好感和曝光争取更好的资源,过气影帝需要重新回到流量中心,影后占个名额不常驻,新人听说是个关系户,何曜青想借此推广自己的品牌,带资进组的某人可能是为了来假装热情磨炼演技。
杨安将情况说完,看向叶荀,也看向包厢里正播着的叶荀作为男二走红的当红年度大戏《笑长安》。
屏幕上的男二眉色飞舞,正与周边的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博得长安第一郎君的好称呼,转身却是冷眼嘲笑,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杨安打了个寒颤,电视里死去的人脸上还带着笑意,正如一刻钟前跟知己痛饮的模样。
他不禁在想难怪叶荀不接男主接男二,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模样简直跟他本人一模一样。
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默默地想:“果然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大家也知道我们前期只能作为花絮或者剪辑融入后续节目播放,所以对各位在不在剧组不做要求,大家只要配合节目宣传就行......”杨安说着瞟了叶荀一眼,说,“叶老师,您最忙,前期......”
他想说“前期不来也行”,谁想叶荀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全程参与。”
“这样,”杨安皮笑肉不笑,“那多谢您的支持。”
叶荀是真的忙,电影电视拍摄不算,基本每周都有广告和杂志拍摄,还要抽出时间穿梭在各大服装品牌的秀场。
杨安其实不太想得通他参加这个节目的意义,耽搁的可不止是时间。
这样想着,他的眼神又定格在电视上,屏幕上的叶荀穿着一身白色的绸袍,周边绣着锦绣祥云纹路,一把山水折扇收在腰间,看起来人畜无害。
此时,他正将刚从戏院里买来的美娇娘
送回府中,冷不防遇到朝中的死敌男主。
杨安最喜欢这一幕,眼睛都不眨地看向身前的电视屏幕。
男主抓男二把柄许久,做梦都想参他一本,此时正欲撕破他伪善的脸皮。
却不想,男二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本官听闻杨将军久居沙场,多年无后,那卜卦的半仙儿说此女能生儿,正欲给将军送去,莫非大人也缺个儿?”
说这话时,男二挥开了折扇,带着暗示意味的笑意真诚得让人恍惚,薄唇距离男主耳尖不过毫米。
“那倒不必。”男主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紧接着,男二不屑地“啧”了一声,转而一叹,惋惜又深情,真叫人将那他喜上心头的美人送往将军府。
杨安不自觉地鼓掌,最服叶荀这个片段的演技,冷情凉薄在骨子里。
“真是哪里都有叶老师的作品,我最喜欢《笑长安》了。”开口的是先前找杨安聊天的新人张烟。
“是吗?”叶荀瞥了电视屏幕一眼,手中的筷子在眼前的盘子中轻轻戳动。
那盘子里是条小黄鱼,筷子不偏不倚地插在鱼眼睛里,似乎是想了想,他说,“我最喜欢她的眼睛。”
众人紧接着看向电视屏幕,那买来的美人正哭着求男二不要送她走。
他蹲了下去,指尖摩擦过女子的脸骨,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泪眼朦胧的眼睛,极轻地说了声:“乖。”
笑意还在脸上,他像是在哄她:“别哭,哭了不像她。”
那声音里有一瞬的可惜,他站了起来,啧啧慨叹,句句扎心:“这样更不像了。”
头也不回。
“陈丽老师的眼睛真美啊,趋于丹凤眼和瑞凤眼之间,不哭的时候像瑞凤眼,哭的时候眼尾上翘则更像丹凤眼。”张烟说着认同似的看向叶荀,问他,“叶哥,你演技真好。”。
叶荀笑了笑,说:“是吗?”
他见长于应付,眼神定格在杨安的右下方不动,嘴上说了一番客套话却又让人觉得真挚。
在杨安右下方的单人沙发里,何曜青单手倚着头靠着圆桌假寐,许是屋子里冷气开得足的原
因,他将沙发椅上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浅绵无声的呼吸也一并盖住,唯有上方一个敞开的小口子里,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
这样的聚会他一向不热衷,能睡着却是叶荀想不到的。
事实上,何曜青并没有睡,说不在意是假的,他忘得了“之一”,却忽视不了电视里频频发出的声音。
那毯子盖上身也不是因为屋子里太冷,而是电视里那人说的话有些蛊惑人。
他觉得不适,微眯着的目光贴着叶荀的唇瓣流离。
终于,电视换了台,是一档歌唱比赛节目。
何曜青睁开眼,一眨一闭之间,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笑着对上叶荀如火热灼的目光,眼尾肆意上扬,眼中有光华璀璨,流而不动。
“是挺好的。”他像是回应张烟那句赞美,也是对自己的选择妥协,主动示好。
终究还是不能失去这个机会,想跟叶荀和谐共处这几个月。
“是吗?”叶荀握着筷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
筷子依旧在盘子里轻轻搅动着,歪了一点,戳破了鱼的眼睛。
何曜青点头附和,自然地夹过一条小黄鱼,将鱼头和鱼尾去掉,他只吃鱼腹。
他像是不经意一般,开始正大光明的打量叶荀。
明明是过了许多年,他却觉得叶荀跟当年没什么两样。还是喜欢红色,夏天的红色短袖胸口处也永远绣着一朵白色的小雏菊。笑起来的时候,像个纯真无邪的少年;不笑的时候,更像是个冷酷自毁的杀手。
无论是那一种,都不是他最喜欢的样子。
“叶老师,我敬您,以后还请多指教。”张烟倒了酒,举杯向叶荀递过去。
“谢谢。”叶荀咧开嘴笑了笑,将心事藏下,熟稔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曜青动了动嘴唇,习惯性想阻止,话到嘴边又压了回去,只能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
叶荀却是喝上了瘾,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眼睛都不眨一下。
没几分钟的时间,他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两个。
服务员又加了酒,全灌进叶荀肚子里。
何曜青憋着不再
去看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叶荀,喝醉了会过敏,满身起疹子。
一面他在想,已经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一面他又觉得,没意思极了。
杨安趁着众人轮番跟叶荀敬酒,靠近何曜青身旁,小声问他:“还好吗?”
何曜青揉了揉眉心,而后意识到什么,点了点头。
只要是叶荀在的地方,他总是忘了紧张,也更紧张。
“那就好。”杨安说着冷不防觉得有双噙了毒液的眼睛盯着自己,匆匆抬头,眼里却是和别人谈笑碰杯的叶荀。
他揉了揉头发,以为是幻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嘉宾们也相继离去。
杨安起身去洗手间,只留下靠坐着休息的何曜青和独自喝酒的叶荀。
手机铃声响起,何曜青如获救一般站起,准备离开。
尽管那是何芯的来电,他却觉得也来的正好。
叶荀没什么反应,眼见着他走到门口,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
正欲松出去的一口气压在嗓子眼,震得胸口闷声声地疼。
“他们都说谎。”
叶荀看向他,眼神里有无数个他的倒影。
“什么?”何曜青艰难地挪动嘴唇,眼里是何芯挂掉的来电提醒,以及下方的短信提示,让他明天去家里吃饭。
叶荀似乎是没看到,也许是不在意,声音低低的,看不出情绪,说:“我不信他们。”
“舅舅,他们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