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两个字那么轻,发音也不过是舌尖一伸一顶一瞬间,落在何曜青耳中,却像是顺着耳道将脑子里灌满了铅球,每一下都在叫嚣着要将他的呼吸都堵死。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两个字,隐痛中又让他觉得难堪。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微微压下眼帘,将漆黑的眼珠彻底笼在眼皮下面,明明是占据高处,却觉得是在低头。
心跳骤停骤响,认命一般的,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好半响,才想起推开叶荀的手。
是早就料到的结局,叶荀眼睛都没眨一下,似乎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能让他慢了半拍反应将自己推开。
他微眯着眼睛,似乎是笑了笑,挑衅地看了何曜青一眼,泛着粉色的舌尖顺着嘴角舔了一圈,亮晶晶的水渍在何曜青的眼睛里持续发酵,水珠映在亮白的灯光下,刻在何曜青的眼睛里,是白光一闪,如这多年白驹过隙。
恍然是一瞬间的事情,叶荀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撕裂一般,连踹息都费劲。
率先挑衅的是他,败阵落魄的还是他。
那不过是淡淡的一个眼神,他却在那双眼睛里窥探到了隐秘的平和慈悲。忍了许久,他才动了动手指,缓慢地伸向何曜青的眼睛。
哪怕是紧闭着,这眼睛里也对他写满了仁慈,和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近乎一样,悲悯众人。
他也不过如此。
叶荀泛红的指尖停在何曜青眼角下,似乎是想到什么,顿了一下,又好似不经意一般停住,他突然就笑了,邪气在脸上笑里,声音却轻飘飘的,带着虚落的嘲讽,说:“舅舅的眼睛,回来了。”
后面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又更像是细细慢慢的呢喃。
“真漂亮。”叶荀的指尖最终还是没敢触碰何曜青的眼睛,五指内扣着收回,握拳抵在自己的眉心,又笑道,“舅舅,我醉了。”
何曜青挣扎了一下,轻轻地睁大双眼,强撑着,想笑,笑不出来,只好说:“叶荀,别疯了。”
记忆中,何曜青是什么时候开始叫他的名字呢?
初时不熟,他叫他小叶同学,后来熟时,他唤他叶子同学,后
来又“太熟”,他才叫他叶荀。
叶荀愣了几秒,似乎是料到他会这么叫,遗憾和错愕不知哪一个占据了上风,又像是不死心一般,他笑得更灿烂了一些,唤他,说:“舅舅,我对酒精过敏。”
何曜青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全部的自己,在散散的笑意里包裹着水珠,像随时都会蒸发一样,开始模糊。
花了极大的力气,他才眨了眨眼睛,掩住眼中不适的复杂情绪,声音里没有什么波动,带着冷淡和疏离,他说:“那也是你自找的。”
叶荀“啧”了一声,那眼眶里的水珠一闪而过,直白得让人看不出尴尬,他重复道:“是,我自找的。”
何曜青深吸了口气,想离开,门开到一半又突然被一脚踢去合拢。
“砰”一声,门板撞上风铃细珠做的门帘,细碎的声响狠狠的在何曜青的心口剜了一下。
他看着叶荀,眼里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除了不解,还有不耐。
“舅舅,你想我吗?”叶荀眉眼上挑,像是才看向何曜青的眼睛一般专注,似乎这样就能从何曜青明显不耐却平静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想得到的答案似的。
“没有”何曜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弱了不少,问他,“你是何必呢?”
“没有吗?”叶荀仰头对他笑,笑意在脸上蔓延,夸张地将酒精带来的红晕揭出褶皱。
“从来没有。”何曜青冷白细长的手指重新按上门把手,顿了顿,决心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带着商量和不容置喙的余地,他说,“不管怎样,我只当从来没有过。叶荀你记住,我现在是你舅舅,也只想是你舅舅。”
“只当?那就是有过了。”叶荀说着伸手去揉搓脖颈,不出何曜青所料,颈部皮肤一直延伸到耳后都发起红色的疹子。
何曜青刻意不去看他,眼睛近乎眯成了一条缝,在他不断的揉搓之中,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包里随身携带的维生素c片丢给他。
“咦?”叶荀一把接住,将瓶子凑近鼻尖,用力地嗅了嗅,才说,“有你的味道。”
何曜青明明不抽烟,身上却总有种淡淡的烟草味,嗅到深处,灵魂都
躁动的时候,那味道又变成了冷清的雪原,高耸的山巅,风的味道,将一切热烈的幻想都扑灭。
叶荀将瓶盖打开,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片维生素片放在手心,当着何曜青的面,他伸出了舌尖,往手心处一舔一卷,然后,何曜青听到了药片与牙齿碰撞的声音。
有种色气,自成暧昧。
何曜青手指紧紧地压在门把手上,终是忍无可忍,吼他:“神经病。”
“啊?是吗?”叶荀无声地笑,笑着笑着又捞起桌上的酒猛地灌了起来。
何曜青决心不再理他,重新拉开门。。
“舅舅,你为什么回来?”
门开了个口子,何曜青眼见着杨安越走越近,心跳声突突作响,他快要压不住。
“不关你的事。”何曜青小声又快速地说完,迅速调整情绪对着杨安笑了笑。
“我没说我。”叶荀伸手要去拉他,却被杨安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
“这都几点了?”
“叶老师,还没走呢?”
杨安不动声色地挡在叶荀和何曜青之间,问道:“我找人送你们回去?”
“不用。”
“不用......了......”
叶荀和何曜青同时开口,而后,何曜青不再出声。
叶荀看了一眼手腕上没有指针的手表,倒是笑了,说:“我自己可以。”
何曜青和杨安一并看向他,品不出这个可以是什么意思。
“你喝酒了。”杨安说出了何曜青的疑问。
“没事,我习惯了。”叶荀说着捞起一边的包,摇摇晃晃就要出门。
出于本能,何曜青一把拉住他。
“怎么?”叶荀半刻也不敢动,站在何曜青面前,恍然大悟一般问道,“要我送你吗?”
何曜青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看向杨安。
杨安愣了一下,眼神紧盯着何曜青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他紧紧握着的叶荀的手臂上。
“还是让人来接吧?”杨安说着给叶荀的经纪人郑言打电话。
几分钟之后,郑言匆匆赶到,对着叶荀一阵数落:“你不是说今晚不喝酒的吗?你疯了?看看,看看这鬼
样子,这两天还有拍摄呢......”
郑言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才想起去拉叶荀,随意一拉,没拉动。
他皱了皱眉,抬头一看,何曜青仍握着叶荀的手臂,食指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钟表的表盘,眼神有些飘忽。
郑言心下一凛,却没松手。
“好了好了,你凶什么呢?”叶荀笑着看向郑言,似哄似怨,“我都这样了,你还怪我?”
郑言被他说的一下子语塞,瞪了他好几眼。
何曜青看着他们互动的的细节,思绪不随大脑控制一般的去想。
这些年犹在眼前,在叶荀身上却像是什么都没变。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将情绪乐趣都写在脸上,磨的别人拿他没办法。可那时,他磨的却只有自己。对于其他人,哪怕是他的亲生父亲,也永远带着一层冷漠和疏离。
隐秘又难言的,何曜青在心里闷痛叹息。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叶荀,是他不熟悉的。但他又想,往事不提,彼此好过,是双方最好的结局。
手上突然一空,叶荀漆黑如墨的眼睛里的漩涡越陷越深,他听见何曜青跟杨安告别,也听见门帘珠翠声声响,让人分不清他走出去了多远。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杨安告别,多年的伪装一朝崩析,叶荀将那一小瓶维生素c片全倒在手中,又无限怜惜地装回瓶子里,从车厢里拿出西洋参片含在嘴里,鼻尖却死死地抵在那瓶子上。
“我好像醉了。”他对郑言说。
“废话。”郑言坐在他对面,后知后觉又觉得恨铁不成钢,嘲他,“我说呢,你这么积极的要接这个节目,接连工作一周还能连夜赶回来参加这无意义的破冰,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哈......”叶荀笑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捂了一下胸口。
“笑你爷爷的笑。”郑言实在是气不过,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做好防患于未然的准备,问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知道呢,”叶荀认真地看向郑言,突然叫了一声,“老舅。”
郑言噎了一下,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又觉得怒火中烧,怼他;“还记得我才是你
舅呢,我看你心里只有那野舅,你说我年纪轻轻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呢,你让我百年之后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郑言说着突然停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眼神闪躲,但也还是气。
他是叶荀母亲郑然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还比叶荀小一岁,仗着辈分大,带着叶荀逐梦娱乐圈。
好吧,其实是他求着叶荀带着他逐梦娱乐圈,帮他成为娱乐圈最厉害的经纪人。
“你又不欠她什么,不用交代什么,倒是你得对我交代交代。”叶荀好似不怎么在意,伸手揉着太阳穴。
郑言就知道“老舅”不是白叫的,气得眉心突突突地跳。
“说吧?”郑言抱着双臂,对叶荀又瞪又瞅。
“以后,接家装建筑类的杂志吧。”叶荀摁着太阳穴勉强一笑,叹息着轻轻地说,“白费劲了。”
“就这?”郑言不信,又反应过来,问他,“什么白费劲了?”
叶荀没回答他,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边上亮着的手机。
屏幕上赫然亮着两个字—何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