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外仙岛,只有三种人会去海内九州,其中两种都是有去无回。
罗天纵是有去有回的那种,毕竟除了进阶无望的暮年修士,任何有些前景的修士都不会想着去海内定居。他这次是领了宗门任务,押送叛徒去海内灵矿服苦役的,交接完成就可以拿着通行证回来,也算个能增长见识的美差。
可惜他不小心去了一趟小树林。
“师兄,渡海船上一共七十四人,其中有散修十九人,都核验过神识,就算有逆贼中途勾结散修逃跑,我们也能对上身份。”身穿鲤袍的修士压低声音道。
自三位法主划龙门隔断九州以来,出入龙门的管理向来由三岛轮流负责,百年换一次。蓬莱依照青华法主的规矩,由各宗门派遣弟子轮值,十年换一次,如今正好有净明宗弟子在,行事颇为方便。
罗天纵看着同门师弟,承诺道:“掌门极为重视这次任务,师弟这次辛苦了,我必会如实禀告,等师弟轮值结束归来,门内定有嘉奖。”
听到这话,鲤服修士满露喜色,他看了一眼周围,见无人注意便施了个礼才转身下船。
罗天纵松了口气,船上少一个净明宗弟子,戚真人被发现的几率就少一些。
船头,舵手喊一声嘹亮的口号,四桅帆船缓缓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渐渐云气聚拢堆积,如游龙在天上盘旋逡巡。
这是在渡龙门。
龙门一过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东海,东海的那边就是九州大陆。和煦的风消失了,乌云遮天蔽日,真的东海从来都是波涛汹涌,充满暗礁险滩,就算共用一片海水,风和日丽的也只是蓬莱仙岛。
乌云压顶,雷电交加。
修士们在甲板上欣赏这个罕见的奇景,下一瞬间巨大的鲸鱼跃起,几乎要吞噬掉周围一切。
渡海船贴在漩涡边缘,好像随时都要掉落万丈深渊中,诡异的亮光在海浪中引诱。
修士们在甲板上僵持停留片刻,不约而同的决定放弃尊严向舱内走去。
渡海船分为上中下三个层。
上层加固法阵不断亮起,使得整个舱室稳如
泰山。出身九品宗门的修士们烹茶论道,兴起时打开窗户,让浪涛奏乐伴歌。中层的散修们紧闭门窗,在烤肉香里交换些道听途书的海内情况,只有当桌上的酒壶倒了,他们才想起来施法加固一下舱室。
下等舱是最大的,一个舱室摆放着十几个床位,住满了也十分宽敞,然而现在五十个人一挤就显得狭窄了。
这里保持一种诡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只听海浪拍打着船舱的木板,好像求救的溺水者。
戚履冰缩在角落里,就在刚刚他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晕船。
一个又一个的波涛好像在他身上撞碎,整个大海都在躁动不安,似乎永无宁日。
戚履冰用手紧紧抵住甲板,头却无力的向后仰去,只有蒙住双目的黑布,为他提供仅剩的宁静。
大海的轰鸣,掀起狂风暴雨,似乎下定决心要淹没这艘船。
下弦月恶意的躲藏在云后,时不时洒落磷光,照亮无数浮动在腐臭海面的肿胀尸体。
也许,那里也曾有位惊才绝艳的天才,神采飞扬的御剑向东海。
上等舱的修士关上了窗户。
戚履冰在清晨苏醒,睁开眼睛,他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而扭曲凌乱的灰线构成整个世界。
“到了吧,应该要到了吧,想吃些东西。”
“呵,还吃东西,做什么美梦呢,掌门巴不得我们路上就饿死了。”
“死就死呗,去九州做苦役跟死了有区别吗?”
破烂的线条人窸窸窣窣的交谈,似乎风雨过后,连前途未卜的人都有了安全感。
戚履冰动了下手指,也有些头晕目眩,又闭上了眼睛。
“咣——”舱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大面积的阳光突然照了进来,舱内的人骤然见光,不禁都眯起眼睛,下意识的抬手躲避,就在动作过后,他们才意识到此时的狼狈,像极了受惊的老鼠。
戚履冰低下头,遮住自己的脸。
“青州到了,都准备一下,一会儿下船了。”门外看守的弟子喊完有些不舒服。
这些人都曾经是他的师兄弟,或许还曾互相见面,打过招呼,而现在却
被他押往前途未卜的九州。
他抬起头,扫视着这些人,虽是在清点人数,却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如果当时他在外面做宗门任务,是不是也会被长老们蛊惑,去□□反对掌门,然后被废掉修为灵根关到这里。
“四十八,四十九……”
看守弟子眯起眼睛看向船舱光线暗淡的角落,终于找到了第五十个犯人。
身上是净明宗的金绣白衣,可惜已经脏了,手指落在积灰的地上,微微颤动,越发显得白皙纤细,似乎不堪承受什么痛苦。
再往上看,是翠羽青丝,素颈腻玉。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看守弟子动了下嘴唇,慌忙移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就关上舱门。
他不能……
到底一场师兄弟,他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人交给灵矿上去。
风,吹散了清晨海面上的雾霭,一群白色的海鸥从东边沿着日光飞行。
船头甲板上,几名身穿鲤袍的修士踏罡而行,口中念念有词,舵盘随着转动,过了一会儿,光芒从四桅帆船上散出,直接穿过海鸥群,指向朦朦胧胧的黄绿色岸边。
一个偌大的码头从虚空中显露,三股令人畏惧的灵力瞬间出现又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码头上,稀松的人群看见帆船的桅杆,顿时蜂拥而至。
“道友!孙道友,吴道友!你们终于来了!”
“成道友,好久不见,看你这春光满面,过得不错啊,哈哈哈。”
“昌平先生?请问您是昌平先生吗?”
“这里,思淼先生,在这里!”
海外修士陆续从船下来,有的修士一眼便看见了久违谋面的朋友拉着调侃玩笑。有的修士则站在原地四下张望,寻找来接自己的人。与此同时,许多身穿绫罗绸缎的练气士举着牌子寻找不认识的修士,好在船上散修不多,没多久便互相介绍着认识了。
一时间码头上好热闹,但热闹总是要冷散的。等自由人们自由走完,不自由的人便被挨个从舱门赶下了船。
“陈掌柜,我在仙岛总可是听到您的大名,真是久仰久仰。”
罗天纵拱手寒
暄,眼睛却瞄向下船的人。
渡海来九州都是修士,凡人之躯的只有三等舱那批净明废修。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按照戚真人的计划将一个人抹除记忆,换了相貌放走,由戚真人代替进船,等到渡海船靠岸之时,他再解开禁锢送走戚真人。
现在正是该和戚真人会面的时候。
“罗道友的话,在下真是愧不敢当,一介微末散修,能为净明宗做事,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说话的是个精瘦修士,他身上穿着件花鸟瑞兽的深碧锦袍,腰间一条藏青宽腰带,整个人显得更是干瘪难看,好像在大旱的地底埋了许多年。
陈掌柜说完顺着罗天纵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些原本高贵海外修士如同猪狗样被驱赶着,心里不禁就有些开怀。
“这五十人在下想着先放去凡间的硫铁矿,熟悉下工序流程操作,省得直接放去灵矿造成损失。而且五蕴土实在难开采,又特稀少,海外没有,海内也只找到两处,在下也实在舍不得用它给人练手。”
“等这五十人一进矿,在下就把五蕴土给贵宗送去。”
罗天纵虽然听着这些话却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眼看着人都要走完了,依旧没看见戚真人的身影。他对陈掌柜拱了下手,快步走向舷板旁清点人数的师弟。
这次接了任务的一共三人,和上次一样,也同样是他带队负责。
他故作平常的问道:“怎么了,一共多少个人?没少吧。”
师弟看了眼他,有些迟疑的回答道:“我们路上点了好几遍,应该不能少……”
罗天纵道:“应该不能少?”
师弟连忙摆手道:“没少,一个都没少,就是车师兄让我拖一会儿。他有一个原来认识的师弟,关系还不错,原来就体弱,废掉修为又海上一路过来,说实在不忍心就这么走。我估计他是要交代给点东西,人一个都没少,他两现在就在上等舱那儿。”
罗天纵听完心里一惊,难道这艘船上给戚真人效力的就不止他一个人?
没错了,听说戚真人最擅长的就是埋棋子,既然他早打算要混在净明宗的叛徒中到九州,定然是会有安排
,哪能就等自己送上门?
好险,好险,还好自己在小树林跪得及时,要不然连跪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这样想来,没准就是戚真人先准备废掉修为到九州,宗门内才莫名其妙搞了一场内斗做掩护的。
罗天纵看着甲板上瑟缩无知的曾经同门,不禁叹了口气,真是太上无情,这么多人的命也只是一个掩护的局。
师弟眨了下眼睛,不明白师兄为何突然一脸带着优越的感伤。
“师兄……如果你没有事,那我继续点数了?”